追求真理的幸福
“当你走进真理,只觉得巨浪扑面而来;当你远离真理,又看到星辰闪闪发光。”
郝晓光更喜欢称自己是“哲学家”。
拿编制竖版地图这件事来说,“横版地图上南极变形那么大,为什么没有人去关注?这是哲学问题。所以当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它是顺着逻辑和观念自然流淌而出的”。
竖版世界地图正式出版前,已经在航空航天、科学考察、军事等领域发挥了重要的应用。但郝晓光却觉得,在“哲学家的头脑”里,世间万物中,唯有思想本身是值得一提的:“当我在编绘地图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它的实际应用。我一直在想,中国人勤劳勇敢、吃苦耐劳,但想象力稍微差一点,创新稍微少一点。竖版世界地图最重要的启示,是为中国人插上想象力的翅膀,学着换一种视角看世界。”
所以,“当地图绘制出来后,我觉得已经很幸福了,因为它本身就是这么美的一件作品”。
这样的想法使他精神充实,总是身处平静和幸福之中。郝晓光的同事朋友,把他这种天然的“乐天”称为“郝式哲学”:“在任何境遇下,他都高高兴兴的,从来不倒苦水,还能把周围的人逗乐。”
为什么从不忧愁?郝晓光说,因为自己“从不考虑简单的事”。“我是个科学家,我追求的是哲学上、逻辑上最高的美,哪有空管那些蝇营狗苟、使人烦恼的小事。”
与地图本身相比,为出版地图所做的十多年来踏破铁鞋的努力,在郝晓光心中也成了“不值得一提”的小事:“谈不上吃了多大的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世界上还存在着这么一个定理,当你特别冲动地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往往怎么都做不成。后来,坚持久了,心里慢慢腻了,这件事反而水到渠成了”。
在郝晓光的办公室里,墙上挂着大名鼎鼎的竖版世界地图,书橱里摆满哲学书籍,橱顶放着他的自行车头盔,书桌上摆着他自制的台历,上面印有他引以为豪的“诗配照”——他喜欢旅游和摄影,出国参加个会议,会把自己的折叠自行车也托运过去,一得空闲,就到处骑着玩。拍下满意的照片后也会“诗兴大发”写上几句,他把这种自创的艺术表现形式称为“诗配照”。
这就是郝晓光的日常生活,55岁的他依然像年轻时一样,保持着对这个世界旺盛的好奇心。“我只做想做之事,因此总是轻松愉快。”他说,“要是给我一笔项目经费,规定我去制作地图,我肯定心里急死了,根本搞不出来。一流的工作都是神来之笔。”
但他并不想让竖版世界地图成为自己一生的里程碑,充满能量的郝晓光,在人生已过半百之际,依然雄心勃勃地计划做更多的事情:绘地图、写诗、研究马克思哲学和萨特戏剧……在“想做之事”的长长清单中,有些出自“知识分子的责任感”,有些则是为了享受追求真理的纯粹乐趣。
他这样形容真理之美:“任何物质的力量都无法与真理的力量相比……真理是永恒的,不受时间的摧残;真理是绝对的,不受谬误的歪曲。当你走进真理,只觉得巨浪扑面而来;当你远离真理,又看到星辰闪闪发光。”
新地图期待中国魏格纳
郝晓光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静静地摆着一个可能会被载入地图史的地球仪。它被郝晓光从支架上拆卸了下来,以便思索把玩。由于年代已久,球体已经蒙上了一层细灰,有些褪色,上面还有设计时留下的点点记号。
1569年,荷兰制图学家墨卡托以“墨卡托投影法”为基础绘制了第一张世界地图:地球被沿着一条经线竖切开来,海洋和陆地的形状投影到平面上后,就成了通行世界数百年的横版世界地图。目前国际通用的世界地图基本是两个版本:亚太版和欧美版。亚太版以太平洋为中心,东经150度为中央经线、西经30度为左边经线和右边经线。欧美版则以大西洋为中心,以0经度为中央经线、西经180度为左边经线、东经180度为右边经线。
但在郝晓光的想象中,地球就像一个苹果,有无数种切法,他还想寻找到更多富有美感且具有实用价值的切线。
这条设想中的切线要遵循两个原则,一是尽量不切割陆地,二是保证时区的完整性。对于后者,由于一个时区跨越15度,因此必须以整15度为单位进行切割。
他最终将新切线从无数种切割法中找了出来,不多不少,正好两条。在北半球世界地图上,他沿着南纬60度纬线把地球切割开来,而在南半球世界地图上,这条切线是北纬15度。按照这种切割法画出来的两幅世界地图,完全不切割陆地,尤其是北纬15度,它在南北美洲之间的最狭窄处穿过中美洲,完整无缺地保留了南北美洲大陆的形貌。
“仿佛是神来之笔。好像地球就在等待这一天,等待人们从这样的角度来欣赏它。”《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执行主编单之蔷这样评价。
若像郝晓光那样将地球比喻为苹果,我们以常规的方法竖切它,看到的果心近似一只“蝴蝶”,但如果横切的话,就会发现一个“五角星”。新地图不仅在直观上具有革命性,也是一场认识和思维的革命:薄薄的地图反映的是人头脑中的世界,它曾经推动过人们扬帆远航,探索新世界。然而,如果将这种视角固化和唯一化,它呈现的美丽与宏伟就可能束缚人们的思维,僵化人们的头脑,仿佛世界就仅仅是这幅地图表现的那个样子。
“两张新地图不是颠覆,而是补充。”郝晓光说,“将四张地图放在一起,可以发现,它们每一张都是从某一个角度去观察世界,也有其特殊的应用。如果把四张结合到一起,就形成了一种理想的世界图景。”
除了形式和逻辑上的美感,竖版世界地图的实用价值也很快得以体现:2009年开展的第26次南极科考中,在传统地图上表现雪龙号的航线示意图时,因投影关系产生了视觉偏差:南极洲变形严重,长城站、中山站的距离被大大拉伸,原本环南极洲航行的轨迹,也因变形呈现出“8”字形,并将南极洲“排斥”在外。
而在郝晓光的南半球版世界地图上,这些视觉偏差被避免了,雪龙号经过的关键港口依次沿着航线分布,长城站与中山站的地理位置清晰明确。因此,早在2004年,中国极地研究中心就以南半球版世界地图为指示图,开展了中国第21次南极科考远洋航行。
北半球版世界地图首先被运用于民航领域,由于世界上三分之二的陆地和五分之四的国家都位于北半球,因而北冰洋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世界地中海”,它也拥有联系亚、欧、美三大洲的最短航线。但在传统的世界地图上,北极地区是被“切断”的,无法在上面标注航线,郝晓光的世界地图却解决了这个问题。据于此,中国国际航空公司在2002年9月开通了北京经北极直飞纽约的航线,这是北京飞纽约同类航线中最短的一条,比穿越太平洋的直线距离缩短了8000公里,单程飞行比跨越太平洋的传统航线减少了3个多小时。
北半球版世界地图还在国家重大战略问题上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在传统地图的世界观中,总以为如果真的有他国的导弹袭来,大多是穿越太平洋而来的;但北半球世界地图上则显示出北极被多国包围的客观现实。如果真有导弹从美洲袭来,应该是从北极上空来,因为距离最近。”郝晓光说,2006年,他在北斗卫星导航系统的“北扩问题”专家研讨会上提出了这个观点。这个提议最终修正了北斗卫星的覆盖范围:按照原计划,这一范围在中国的北部终止于国界,在东部则伸入太平洋——如今已由太平洋指向了北极。
但郝晓光还期待着这两张地图能够推动更多的东西。1910年,德国地球物理学家魏格纳在观察世界地图时,产生了对大西洋两岸吻合的直觉印象,并创立了大陆漂移学说。“就像苹果掉到牛顿头上,他就想出了万有引力那样,魏格纳的发现是科学史上的一段佳话。”郝晓光说,“但为什么大陆漂移说不是在东方产生的呢?因为我们没能面对一张能激发灵感的世界地图,中国常用的是以太平洋为中心的亚太版世界地图,大西洋东西的两块大陆分处地图的两端。”他希望,中国的魏格纳,有一天能够面对新版的世界地图,找到那把“真理的钥匙”。
在利玛窦带来第一张框架基本正确的世界地图之前,中国并没有正确的世界观念和一张好的世界地图——这或许是中国人发明了指南针,却没能用它去环球航行的原因之一。在郝晓光看来,好的世界地图,能够培养出好的世界观念,催生出探索世界的美好愿望。这也是他奔走十多年,执著地推动地图出版的原因:“要让它走进寻常百姓家,带给人们多元的、崭新的世界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