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年轻时的闵惠芬
闵惠芬是谁?在大众眼里,她是著名的二胡演奏家;而在学者孙逊的回忆里,她更是交往了数十年的契友。在她因病去世之后,孙逊为本刊撰写此文,讲述她艺术人生中那些舞台背后少为人知的片段,还原一个至情至性的闵惠芬。
——编者
著名二胡演奏家闵惠芬永远离我们而去。她的去世,不仅民乐界痛失了一位大师级人物,人世间也少了一位真性情朋友。作为一个和她交往了数十年的契友,在这悲痛的时刻,往事顿时涌上了心头,一幕幕,是那样遥远,又是这样真切。
闵惠芬是江苏宜兴人,她幼年时,父亲闵季骞先生应江苏省丹阳艺术师范(以下简称“丹师”)吕去疾校长的邀请,来到丹师工作,因而她和母亲也一起随迁至丹阳生活。她家租的房子正好和我家在同一个院子里,就这样我们前后做了4年邻居。闵季骞先生是著名的民乐演奏家,二胡、琵琶、古筝色色精通,因为家学渊源,闵惠芬从小就学会了二胡。每当夏晚,大家在院子里乘风凉之时,闵先生都会拿来各色乐器尽兴演奏一番,曲子大都是江南丝竹。此时,和二胡差不多一般长的闵惠芬也会翘起小腿,拉上一曲,父拉女随,煞是热闹,整个大院的邻居都大饱耳福。在她8岁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第一次登台表演,引起了轰动。当时我心里很是羡慕,但碍于羞涩,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想学琴,只是自小就接受了音乐的启蒙,并播下了喜欢江南丝竹的种子。4年以后,他们举家迁往南京,从此便再没有往来。
人生总是充满了许多的偶然,1965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上海师范学院工作,具体承担当时来沪学习的越南留学生的教学任务。一次我带留学生赴上海音乐学院参观访问,其间的招待演出中正好有闵惠芬新创作的二胡独奏曲《老贫农话家史》。当时受到的艺术震撼自不消说,更因在这特殊的场合遇到童年的朋友而惊喜万分。我踌躇了好久,终于在最后上车的前一刻,大着胆子上前和她相认。就这样,断了10年的联系又接上了。虽然刚开始有点腼腆,但因为有童年时代的美好印象和记忆,很快就消弭了距离和隔膜。但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大家又忙着各自的“革命大串联”,走南闯北,上山下乡。这期间她和刘振学结为伉俪,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于是两人之间的友谊又变成了两家之间的友谊。
人世就是这样机缘凑巧,1975年,我被借调到北京,参加新版《红楼梦》校勘注释工作。其时闵惠芬正好也在北京,进行二胡演奏的声腔化研究。她住在西苑宾馆,我住在前海恭王府内,每逢周日,我常会去看她。她和也是上海去的昆剧表演艺术家蔡瑶铣同住一屋,后者当时正在为中央领导录制词曲音乐。因为大家都是从上海来的,因而一见如故,谈起来特别投缘,加上周日休息,正好打发羁旅在外的寂寞。我们无所不谈,从各自从事的工作,到听说的街谈巷语,气氛轻松而愉快。那时中国艺术团经常要出国演出,每次演出前都要在北京先内部演出一场,闵惠芬是团里的台柱,每次演出都会有两张票子,我因此有机会叨光多次欣赏到当时国内的顶级演出:闵惠芬的二胡、刘德海的琵琶、俞逊发的笛子、吴雁泽和朱逢博的男女声独唱,这样的阵容在今天已不可能复制。其中闵惠芬常演不衰的节目是《江河水》,虽然听了无数次,但每次听都让人热泪盈眶,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朱逢博则每次都唱《白毛女》,声情并茂,令人动容。当时上海和京华文化圈内流传着两句顺口溜,叫“上海两个宝:闵惠芬、朱逢博”,可见她俩当时受欢迎的程度。其他还有刘德海的琵琶独奏曲《十面埋伏》,也是百听不厌的保留节目。这是我在北京所享受到的最好的文化生活,至今想起仍怀念不已。
一年多以后,我们又先后回到了上海,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着。谁知人生在充满了很多偶然的同时,也充满了许多的突然:5年以后的1981年,她被诊断患上了黑色素癌,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她本人、家人和亲友都深感震惊,并从此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治疗。其间她先后6次手术,数十次化疗,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好几次都是从死亡线上被拉回,可谓是九死一生。对于生命的无奈和无望,对于未来的困惑和迷茫,困扰了她和她家人整整6个年头。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奇迹般地重新站了起来。1987年9月,她时隔6年之后又重返舞台,应邀参加首届中国艺术节中央民族乐团音乐会。听到这一喜讯,我和我爱人兴奋不已,当即赋就了一篇歌行《阳羡女儿行——写在闵惠芬重返舞台之时》:
君本阳羡陌上枝,移入云阳板桥西(注)。
门前秀水绕绿堤,为邻四载长相忆。
虽有翠竹羞为马,琴声相闻不相见。
姣弱才及琴身长,一曲未终四座惊。
鸟语空山山更幽,人吟良宵宵愈静。
病中吟罢歌光明,声声传尽曲中情。
年刚总角露才华,曲阿谁人不识君!
阖家移居迁金陵,自此一去无音讯。
相逢已是十年后,乐坛名振天下知。
大比一举曾夺魁,琴艺日臻纯青时。
阳关三叠伤别离,江河一曲泪凝噎。
月映二泉愁千古,魂系长城情万里。
沉疴难消凌云志,绝症无改赤子心。
为返舞台历磨难,长使知音泪沾襟!
愿君此去载誉归,情韵风采动神京。
遥想曲终人不散,满座嘘唏泪花噙。
诗送给她以后的第二天一早,我们家门铃忽响,开门一看,正是闵惠芬!她兴冲冲进来,说是昨天看了我们写的诗,激动得一个晚上没有睡觉,连夜写了一首七律,要我们一起修改一下。于是我们大家一边欣赏,一边推敲,这就是现在收在《闵惠芬二胡艺术研究文集》中的《答友人》诗:
沉疴六载如梦魇,朝吟悲歌夜叹月。
几度意冷愁千结,艺魂一缕难泯灭。
断翅重振入青云,长啸万里抒壮烈。
请君为我举大白,击节高歌壮远别。
诗意激越慷慨,充分抒发了她被病魔长期折磨和缠绕以后所喷发出来的满腔豪情。
重返舞台之后,她又度过了近20年的忙碌生涯。这期间她先后获得了多项荣誉,其中含金量高的有:享受国务院津贴、中共“十五”大代表、德艺双馨艺术家等。每年都有大量的演出,包括赴国外和我国港台地区演出,其中1994年全年演出达176场,可以想象她艺术生命力的旺盛。其间她和我以及我爱人一起结伴回了一次丹阳,我作学术讲座,她作讲座和演出。这是她离开自己的第二故乡以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到家乡演出,当年她登台演出的丹师礼堂被挤得水泄不通,人满为患,都是崇拜和仰慕她的年青学子,包括我们共同的儿时朋友“狗狗”也来了。可以想象,一个数十年前从这儿走出去的艺术“神童”,今天真的成为一个艺术大师回来了,抚今追昔,真可谓思绪万千!我们还一起回到老宅,“小牛场17号”的门牌号和老屋依旧,只是在我们今天的眼中变得又矮又破了。我们还和当年看着我们长大的老邻居一起在大门口拍了照。
又是人生中的一次偶然:1993年,我和我爱人以及江南几位《红楼梦》研究者赴台湾访问,我们竟然又一次在台湾巧遇。她是赴台北演出,顺道访问了台湾中坜的“中央大学”,而我们访问的地点正是该学校。于是我们作为先到者,和“中大”的学生一起在学校大楼前迎接了她的到来。那天她为年青学子即兴作了演讲和演奏,场面朴素无华,气氛亲切感人,这是一次没有舞台感的音乐欣赏盛宴。晚上我们又一起聚会,留下了难忘的纪念。
不久,我爱人也患上了妇科肿瘤,因此两家同病相怜,经常相互交流鼓励。她因为坚强,病魔似乎远离了她。而我爱人在度过了17个快乐的年头之后,于2011年又发现患上了升结肠癌,而且已是晚期,先后两次手术,10余次化疗,也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一年半以后匆匆离开了我们。其间闵惠芬多次到医院来看望,以她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鼓励我爱人战胜病魔,我爱人去世后她又和刘振学一起来为我爱人送行。我本以为她已完全逃过了这一劫,但想不到最后竟是脑溢血夺走了她那曾是无比坚强和乐观的生命。
唐代诗人李商隐《锦瑟》诗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诗人责怪锦瑟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琴弦,其实琴弦的多少无关重要,因为二胡虽只有两根弦,闵惠芬照样拉出了和锦瑟一样丰富的音节和旋律,一样的承载了她生命中许多美好的记忆。往事并不迷惘,人世时有代谢,如今,亲人和故人一个个离去,正如古人所感叹的:“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彫丧”(陆机《门有车马客行》),这又焉能不叫人伤悲?锦瑟思华年,今天,我们只能透过锦瑟繁富的琴弦,追忆那已经逝去的青春岁月……
文/孙逊 (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
(注:闵君原系江苏宜兴弯斗村人,后移居江苏丹阳板桥头。宜兴古称阳羡,丹阳古称云阳和曲阿。——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