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钢(右)在介绍代表作《蝶恋花》时说,他用纯洁、羞涩、敏感、温柔、嫉妒、多愁善感、歇斯底里等9个不同片段来诉说女人的方方面面。它们代表了女人在生活中所展现的最具代表性的部分,同时也是他所经历的、所接触的、所想象中的女性形象。(上交供图)
本报记者 周敏娴
上周六,上交演了当代作曲家陈其钢的作品《蝶恋花》,现场掌声雷鸣。在接受采访时,陈其钢说:“‘女神,是人们对女性的理想化,真实的女性才是最美的。”有知名乐评人说,在“当代音乐”被很多人唾弃的时代,这个很懂女人的艺术家,演绎了一个活生生的“当代音乐也能好听”的例子。
谈融合:民乐根植在身体里
生在上海,长在北京,后来定居巴黎,陈其钢曾说自己是“一棵移植到法国的中国树”,他的作品也自然流露出一种融合感。“知识、技法、生活积累,这三点缺一不可。”谈及当下大热的“中西融合”,陈其钢作为一个过来人,颇有感慨。
学习单簧管又去学二胡的陈其钢说,民乐已经根植在自己的身体里。《京剧瞬间》中,能听到京剧音乐中“行弦”和“二黄”的音调,还借鉴了梅西安的“有限移位调式”;《水调歌头》,结合京剧、昆曲与评弹的唱腔和韵白;《金陵十三钗》则用了民歌“无锡景”,且用苏州话演唱……陈其钢的作品还受到江南文化的影响———在杭州工作了五年,是和江南的缘分;他母亲当年随第三野战军进入上海并同罗忠镕、桑桐一道接管上海音乐学院,让上海对他意义非凡。
“现在大家都在说‘民族融合,,但一些人往往有意无意地把目标搞错了”,陈其钢说,“应该把‘写出诚实的作品,,而不是‘把民乐发扬光大,作为目标”。陈其钢提到,当心无旁骛地描述内心感受时,作品就会无形中变得很有性格,而这才是现代音乐所需要的。“其实,中国传统音乐根植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血脉里,有的人多一些,有的人少一些,老一代人更古典一些,新一代人更新潮一些,但与西方人血脉中的音乐语言是很不同的,国内的年轻音乐人需要学会的是尊重自己的传统,跟从自己的内心去表达”,陈其钢说。
谈工作坊:找回笑容的地方
在爱子雨黎因意外不幸去世后,陈其钢消沉了一段日子。后来,他找到了“躬耕书院”。书院地处浙江省丽水市遂昌县湖山乡黄泥岭村,是一处鲜少人知的偏僻之所,“我喜欢那里的氛围,喜欢那种原生态的生活方式———在那里人们自己种粮食、种菜、养鸡、养猪,一切都是手作,像是一个世外桃源”。而去年1月他在那里创办的“躬耕书院陈其钢音乐工作坊”,如今成为了他精神家园的一部分,“我今天之所以可以坐在这里和你对话,脸上带着笑,都与这个工作坊直接有关”。
让他如此看中的工作坊,是耳顺之年的陈其钢,为跟年轻人分享自己在音乐道路中积累的经验打造的平台。“在当今世界的多数学院环境中,表达真我并不被赞赏,常常是压抑个性、回避交流”,陈其钢说,他并不是想要创造一个“乌托邦”,只是想创造一个相对自由、开放、平等的交流环境。
至今,工作坊举办过两期。每一次,他都亲自从世界各地众多的报名者中“严格”筛选近30人。关于参加工作坊的“门槛”,陈其钢要求每一个报名者写一篇500字的小文章,阐述“作曲对我意味着什么”,他说,在这短短的文字里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追求和思维水准。他选择那些对音乐有好奇、有愿望、不功利的人。在工作坊的7天时间里,学员们围绕自己的作品、创作思维、音乐历史激烈地争论,陈其钢说,这些争论对彼此的刺激和启发很大,也极大地触动了自己。“从大家的讨论和反馈中,我意识到自己严重落伍”,陈其钢说,过去的一年半,他被这些年轻人冲击着自己长久形成的三观,几乎是换了一个人。“我很高兴这样的改变,接下去从65岁到70岁,如果自己还能再换两个人,那是多么不可思议和振奋人心啊!”,陈其钢笑言。
谈寂寞:再难也要坚持自己
作曲这件事也许很寂寞,但工作坊很热闹。在这里,寂寞的人找到了伙伴,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小小发光体聚集到了一起。“啊,原来还有人跟我的想法那么接近! 还有人也像我一样在苦苦探求!”是常常在工作坊里听到的声音。
“我们做的是严肃音乐,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陈其钢对年轻人说,必须看清,严肃音乐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日渐没落,音乐语言似乎越来越难懂,关心的人也越来越少,学院壁垒变得越来越强大。
从来参加工作坊的人身上,也能看到现在的作曲家共同面对的难题:在“得到认同”和“实现自我”之间的巨大矛盾。虽然想要写出优秀的作品,首先要认同自己,但是“不在意社会的压力和周遭的声音”是那么难。一个独立的灵魂,可能面临的是找不到工作、没人演奏你的作品、被主流社会所遗弃……那些在艺术金字塔顶端的精英,在大环境里几乎没有话语权,但是他们的存在,对于文明的进步又是绝对必须的,陈其钢说,现实让他觉得这个工作坊很有意义,在一个小环境里,让志同道合的人们看到了希望和获得了喘息的空隙,找到支持点,以便继续攀登下去。
在第一次参加分享的23人中,有6个继续参加了第二次的活动。陈其钢坦言,自己希望能在工作坊里产生“一小撮”骨干。但是他并不强求这个群体变大,“一小撮真正有想法、有追求的人的能量,比一百、一千个人要大”。陈其钢说,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鼓励真正的创作。这一小撮人谈不上改变作曲的大环境,但是他们的存在,对音乐创作的发展,会有价值。
9分钟时差背后的真诚表达
孙慧
大抵是因为身上散发着中国文人特有的谦逊与克制,许多人对作曲家陈其钢有着不可名状的钟情,他的代表作之一:民族室内乐与大交响乐团的协奏曲《蝶恋花》,更是人们用以理解他艺术风格的最鲜活名片。3月26日,陈其钢携《蝶恋花》再度归来,由青年指挥家苏柏轩执棒上海交响乐团演出,用作曲家自 己的话来说,15年间,这部作品开始不断显现她自身的生命力,她是“如此新鲜,一点不旧”。
大抵是因为《蝶恋花》用声音传达了曼妙的古典意韵风情,许多人为之动容,这些感动来自于普世性母系文化的认同与作为个体感受的共鸣,从表现形式而言,除却西洋管弦乐队编制以外,三种民族乐器(琵琶、古筝、二胡)与三名女高音(京剧人声、西洋女高音)贯穿其中,综合运用调性与无调性手法同时汲取中国传统的五声调式语言等民族化元素进行创作,不仅手法成熟,意向表达亦鲜明真诚———即是对女性的性格特质进行纯粹描写。
作品的法文名称为IrisdeVoilee(撩开面纱的女神),“Iris”
一词原指一种蓝色鸢尾花,同时可指彩虹、美人等多重含义。乐曲通过九个段落来展现女性的光与影,“纯洁”由乐队奏出的动人和弦缓缓开启,第一女高音似有似无地轻吟,琵琶的撩拨宛如轻幔初开,有少女颦婷袅娜着由远及近;青衣用“美哉啊,好一个美貌的书生”这样的韵白在唇齿间轻轻托出“羞涩”的情怀;一个“飘”字,唱出“放荡”的起伏,乐队制造出急行的、躁动的背景音色,一切都如此迫不及待;“神经质”用古筝、钟琴等乐器来表现尖细的高频声音,将女性内心的纠结甚至癫狂表达得淋漓尽致;“温柔”的描述宛如诗意般的画境,为了更恰当地传达作曲家所要表现的声音层次,两位女高音由台中转换至台侧演唱,由弦乐作为铺陈,女声唱出至美旋律,木管乐器紧随其中,形成纤巧而舒放的交叠,“嫉妒”的展现亦是十分逼真,弦乐制造的声音效果不禁让人有抓耳挠腮的急切;“多愁善感”由二胡、青衣、女高音娓娓道来,大提琴独奏出的旋律如泣如诉,令人潸然泪下;“歇斯底里”作为作品中的高潮段落之一,铜管乐的设计与青衣直白的叫嚣将情绪带动至顶点;最后一段“情欲”其篇幅远远大于前面八个部分,大提琴与单簧管、琵琶与二胡分别以含蓄的姿态相互回应,人声慢慢绽放,五声音阶的动听旋律再次萦绕耳际,女性在情爱中的期盼与渴望化作微妙的声音与情绪被现场听众感知。
这部极富戏剧趣味与巧思的作品,通过管弦乐队、民乐独奏、京剧青衣与西洋女高音的不同组合与角色搭配,展现出女性角色的生命力,直抵人心深处。作曲家坦言,作品里的情感过于私密,无法同指挥、演员交流,因此他在创作中更多地思索如何将所要表达的形象通过和声、配器等声音要素表现出来,从情感到声音,这其间转换的差异太多,因此,诉诸于音乐技法,才是应当追求的核心。作品最初完成之时,作曲家认为全谱演奏的时间需要36分钟,而首演却用了45分钟,这长达9分钟的时差令他不断寻找自 己内心节奏与现实差异的所在,他十分重视创作中这种不符合音乐规律的记忆。具体反映在 《蝶恋花》 中则是落脚于对慢板段落的处理,音乐分寸感的把握显得至关重要。
然而,令人有些扼腕的是,当晚的演出,乐队并未在这一点上做出较好的演绎,气息常有中断的感觉较为可惜,毕竟,对这样一部细腻的作品而言,严谨的气息感拿捏甚至是获取音响完美效果的关键,以此才能推进整部作品意境不断深入,从而使听众获得更深的共鸣与感动。
(作者系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