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白以石库门建筑为主题的绘画
徐锦江
还是在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我对上海马路产生了兴趣,并由此开始关注上海史研究,不仅买来满箱满柜的研究资料,从 《点石斋画报》、《良友》 影印本、《申报》 索引到 《上海研究资料》 《上海通史》 等相关专书图集,收集从 《歇浦潮》 《海上花列传》到 《子夜》 《半生缘》 《上海的早晨》 《长恨歌》 等几乎所有上海题材的小说,还有意识地与上海史专家交朋友,工作之余,又常呼朋唤友,踏访历史建筑,搜罗名人故事。
时隔多年,上海学从汗牛充栋的“显学”,渐入“深学”,有上海史研究,有地方志研究,有家族史写作,文学创作更是飚出一部 《繁花》。我这个人也喜欢独辟蹊径,便选择了我最为熟悉的愚园路为起点,开始以微信朋友圈为阵地,尝试我的“愚园路钩沉系列”,得到了一定的反响,收集进我以 《愚园路上》 为书名的散文随笔集,出版后,引起了更大的反响。为了不辜负人们的期望,也为了给城市的历史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路径,我决定认认真真地做一本开放式的愚园路路史或路志。
法国年鉴历史学派第二代的台柱布罗代尔把历史时间区分为地理时间、社会时间和个体时间,并称之为“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相对应提出“结构”、“局势”和“事件”三个概念来解释历史。他的观点影响了后来的许多专业历史研究者,许多中国的历史学家也深受其影响,但是也有人提出了“新史学”口号来对布氏的结构决定论加以修正,他们除继续重视经济、社会史外,开始恢复政治史、叙述史的地位,把历史研究引向历史人类学和心态史。我不是一个学院派的专业历史研究者,至多只是一个历史研究爱好者,对愚园路路史的搜罗纯凭业余兴趣,但作为一个微观历史、现实生活史的写作者,自然也需要最起码的理念和方法,除了了解布氏的方法论,他的历史地理,我显然更接近于“新史学”,更把兴趣点落在“社会时间”和“个人时间”,“局势”和“事件”上,甚至是城市的日常生活和人物的心灵史上。这种带有文学化叙事、非虚构写作特点的聚焦方法不是非常宏观,但也能以小见大,透视时代,打动读者。
上海的路,大多是改过名的。得名之于愚园的愚园路却奇迹般地自命名起,贯穿于各个时代而未曾易名,成就了愚园路始终如一的老底子,成就了上海滩上的一个“传奇”。愚园路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从郊野水乡,经越界筑路 (一段在租界里),恒历一个世纪的不辍建设,而最终成为当下充满现代性的大都市街区。它复杂、丰富、多层的社会内涵,它的市井文化、弄堂文化、社区商业、大雅大俗等特点都使之成为研究上海市民社会的一个典型样本。而翻开愚园路这部石头大书,我通过城市街道的“田野调查”,总结出了荡马路、穿弄堂、入堂奥、听故事、有感悟五步阅读法,从中我们可以读取上海自东向西的城市生活发展史,找到上海城市建筑风格演变的脉络,见证上海乃至中国的近现代史,最终从历史人物大开大阖的命运中领悟自己的人生。
我的材料来源是三文:即文物 (建筑)、文献 (资料) 和文化老人 (回忆),并加以自己和周遭爱好者的讨论质疑、考证修订、分析判断、逻辑推理和文学表达,进行集成创新,在这一过程中,每一篇新发现的历史文档、每一张新发现的照片,都会带来惊喜的印证和串联。尽管我呕心沥血,通过空间轴和时间轴,从东到西排出了较完整的愚园路弄堂建筑和名人活动表、愚园路大事记等突破性的基础史料,但总体而言,愚园路的研究仍是一个打基础的工作,尤其是我深深知道,个人力量总是有极限的,正如我可以发现前人和别人的错误,别人也可以发现我的错误,所以我希望:所有对之有兴趣的志愿者都来参加这个城市文化的接力游戏。通过社区弄堂居民的集体回忆和钩沉,把故事变成文献,拯救具有精神价值和文化价值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今天我们回忆的是愚园路,明天也可能是复兴中路、建国西路、陕西北路、武康路、华山路、新华路、思南路、山阴路、多伦路或其他路。当一条条路的历史通过众筹的回忆点点滴滴还原出来时,我们这座城市的历史基因和密码也就得到了全面破译、系统复盘和完整重构。唯有了解了身边的建筑秘密和历史故事,才会更热爱我们的生活环境,热爱我们所居住的城市。
建筑并不是水泥砖块的冰凉堆砌,而是一个承载着记忆的生命体,人们认识建筑的过程,就是赋予它全新内涵的过程。城市发展到这个阶段,特别是21世纪的今天,世界急剧变化,身处转型期的人们,无处着落的人们,更渴望抓住些什么,来留住自己的根,寄托乡愁乡思,寻找“吾心安处”。上海能够讲出“建筑是可以阅读的,城市是有温度的”这样的话语,并能带来共鸣的掌声,我认为并不仅仅是因为报告者的文学性描述,而有着更为深刻的含义,表明了城市管理者的顶层设计理念和市民对城市的历史保护意识又有了一个飞越,从保护历史建筑到保护历史风貌,再到提出“建筑是可以阅读的”,亦即保护历史文脉,说明了我们的城市历史保护意识已经从保护建筑的器物表证层面,跃升到保护建筑内涵的精神文化层面。我们没有理由不为这样的认识飞跃鼓掌。这对上海这座从沧桑的历史中走来,承载着光荣与梦想的城市无异是极其重要的。
在城市更新过程中,我们或许不能保证每一幢建筑都保存下来,这样既不现实成本也太高,但我们对城市的记忆可以用文学、文献、图片、多媒体影像资料,和在旧址竖一块小石碑或挂一块小木牌,加二维码扫描的形式保存下来,尤其是当下互联网大数据时代,留存手段的丰富性和公众参与的便捷度,都使之成为可能,这比保护一幢楼的成本要低得多,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其中的一个贡献者,你、我、他。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 《追忆逝水年华》企图说明:一切物质的东西都要被时间销蚀掉,只有感觉到了的、经历过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存在,人世间“真正的乐园是已经失去的乐园”,只有通过回忆,通过对过去感性经验进行再创造,生活才有真正的意义,人才有存在的价值。
有时候的确如此:生活的意义在于回溯。这就是为什么甜蜜的“乡愁”会让人如此兴致勃勃。尤其是在今天,人们更需要一个可靠的抓手和基点,一个历史人文的根,来坚守自己、捍卫自己,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去向哪里,才不至于在虚空中迷失。这就是哲学甚至宗教意义上的“乡愁”。而马路、弄堂、里居,正是这样一些自我认证的物化符号和内涵,使现代城市人的“乡愁”有所附丽。
千条路,万条路,世界上的路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回家的路。对一个人来说如此,对一个人的人生来说,更如此。
人皆有往,愚园路上,吾之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