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桶、水壶、塑料桶纷纷上阵,每天来大板井汲水的人不计其数。
【导语】水,自然而生,生命之源也;井,平地凿凹,地下涌泉者也。
凿井,从古至今,都是中华民族开发利用地下水资源的重要途径。作为繁衍生息的重要水源,井水养育生灵,灌溉五谷,推动着社会不断向前发展。
对于很多现代城市而言,井或许早就已经成为一种记忆。但在滇东南的一座小城———云南红河州建水县,这座被作家于坚描绘为“因守旧而鹤立鸡群”“古典生活世界的活化石”的古城,尽管城中家家户户都安装了 自来水,可水井依然是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建水,井不光是生命的井,还是文化的井,它们与人相依相存,血脉相通,每一口古井后面都蕴藏着诸多故事。井是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喷涌不竭的精魂,是古城兴衰悲欢的见证。古井,与古街、古宅、古桥一起,汇聚而成了建水。
据建水县文物管理所统计,建水现存有120余口古井,不但数目众多,而且造型独特、各具特色。
▲书院街的三眼井又叫竹叶井。
古道边,西门外处处闻豆香
清晨时分,建水古城还在睡梦之中,西门外的大板井已经醒了。
“吵醒”它的,是古城的送水人老唐。他将水车的两个铁桶卸好,用扁担往肩上一挑,顺着15级青石板台阶走下。小巷深处,安静无比。只听“扑通”一声,铁桶在水中向左右摆动一个来回,一桶水就装满了。
与常规的拉绳子打井水不同,老唐的方法显得很“霸气”:他在井边先放下一只桶,弯下腰,单手握着扁担,一下就把连着扁担钩子的另一只铁桶甩下水。摆动也有讲究,速度一定要快,使钩子尽量绷紧,否则,铁桶在水中就容易脱钩,掉落在水井中。
不到半分钟,一担两桶水装满。冬天,老唐也是这么踏着一双黑色皮凉拖,步履轻盈地挑着一担担约70斤重的清水,上下台阶。
第一桶水,老唐永远不会直接倒进水车。他要先清洗水车上的白布和大铁皮桶,接着用白布裹住铁皮桶,用作滤布。第二桶,他才开始装水,一共要装十二担总计800多斤。
像老唐这样的送水人,建水还有好几位,有的将其当作职业,有的只是兼职。时光变换,曾经,送水的人倚在桶上,坐着湿漉漉的马车环绕建水城,留下地面一道道新鲜的水迹。现在拉水马车和马蹄声已消失许久,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方便的电动车,然而,那句经典的带着建水味道的喊水声“西门———水”,语调不慌不忙,绵长悠远,却未有一丝一毫的更改。
放眼天下,城镇中还有送井水的人,估计除了建水,很难再找到几个。建水人常说,“我们没有乞丐,没别的能力,挑西门水去卖就能谋生”。西门(大板)水的销路十分广泛,出了古城,到建水新城,依然有大批的拥趸。
原建水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主任汪致敏就对西门水情有独钟。他住在新城区的楼房里,只要听到喊水声,他便会迫不及待地打招呼,花上区区2元钱,买上一桶。他常说,建水的自来水不是用来喝的,泡茶、煮粥、煲汤,一切直接进肚子的水,都得用西门水弄。喝西门水,早已成为建水人的信仰,好喝自不用说,更多的则来自心理上难以割舍的情结。
中午时分,老唐一天里第三次来到大板井边,也是最后一次。和早上相比,汲水人明显增多。此时,井圈6根柱子上由好心人放置的彩色塑料桶就派上了用场。塑料桶没有铁桶重,轻易沉不下去,要将桶反过来,用力扣在水面上,摆动绳索,才能汲水。
▲哑巴寺街的半圆形月儿井。
到了傍晚,直径2.7米,由六块弧形石板合围镶嵌,中间用6根石柱琢槽相扣而成的大板井井圈边,围满了从各单位下班的汲水人。一时间,井台内,塑料桶、铁桶、水壶,各式各样的汲水工具齐上阵;井台外,自动车、电动车、板车把小巷堵得水泄不通,好不热闹。
从地图上看,建水城的中心应该是翰林街、临安路一带。那里古建密布,有始建于元代,规模仅次于山东曲阜孔庙的云南建水文庙;有明清时期定期集中滇南临安、元江、开化、普洱四府学子,举行院试的学政考棚;有门、窗、檐、梁、柱、础、栏、屏精美,一步一景、步移景换的滇南大观园———朱家花园。
然而,如果我们要画一个市井生活圈,那个圆心必定是在大板井。围绕此井,打水的人,送水的人,喝水的人,以及做豆腐的人,烤豆腐的人,吃豆腐的人,共同组成了建水的古井生活圈。人们常说,先圈大板井,后建建水城。
建水豆腐的奇在于它是包出来的,是压出来的。在大板井边上,有一个名为“板井豆腐”的作坊,里面溢满黄豆的甜香。曾家从清朝光绪年间便开始制作豆腐,至今已传六代。每天曾家人都要亲自挑来大板水,让黄豆充分浸泡后,用炭火熬制新鲜的豆浆。加入特制酸浆后,待豆花显现,就开始“包”:师傅们一只手将三寸见方的纱布摊平,一只手捞出散豆腐,水从纱布缝隙中被挤出,然后摆放在木头托盘上。接下来还有“压”:托盘上压上石板,待水流尽后,去掉纱布装起。这样一寸见方的小豆腐,一位师傅一天可做上千个。
建水豆腐的奇还在于吃法,大家围在一起烤着吃。很多人说,建水豆腐,在外地吃和在建水吃是两种味道,除了地理、气候的影响,正是这种文化上的仪式感:烤豆腐的方桌,中间是铁条烤架,下面放着火盆,桌的三边置放碗筷,一边独坐着摊主。食材除了豆腐还有很多,客人们想吃什么就自己用筷子取,够不到的别的客人来帮忙,大家一边蘸着辣酱,一边叙旧,联络感情。
摊主一边不停刷油,烧烤,一边也在计数。烤豆腐,金灿灿是最好;时间短了,颜色发白,豆腐会酸;火候过了,颜色变黑,豆腐会苦。而时至今日,古老的“黄豆计数法”依然在使用着:摊主的面前,每家客人有一个小蝶,吃一块豆腐,摊主放一颗黄豆;吃一个鸭蛋,放六颗黄豆……
十几个人围在一个桌子边谈古论今,身处其中,你会感觉,这哪是吃东西,分明是享受。
▲建水新井位于桂林街,始建于元代,掘井初期因该地长寿老人多,取名为“延龄井”。
没有古井的建水仿佛就会失去灵魂
被称为“滇南邹鲁,文献名邦”的建水,原本就因水而兴。曾经这里汪洋一片,却因地处交通咽喉,受到各个军事集团的关注。一千多年前的唐元和年间,南诏政权在此修筑惠历城,惠历,彝语意为“水边之城”,汉语译为建水。慢慢地,“惠历海”逐步消退,再加上从元代开始,大批中原、江南一带的汉人入滇,带来先进科学文化,使得建水愈发繁华,成为辖管滇南的“临安府”。
移民带来的,还有凿井技术。
凿井在明清时期达到高潮,如今依然保存下来的古井,仍有120多口。如同“临安”这个名字一样,井名也浸透了他们那清澈的情怀———诸葛井、龙井……那是他们回不去的故乡。
这是一座“古井博物馆”。一眼眼古井形状各异,纸房巷的方形玉洁井,梨园街上圆下方的小井,哑巴寺街的半圆形月儿井;即便是圆形的井,也有单眼、双眼、三眼、四眼,直至十二眼之分。不少多眼井,并非有多个井口,而是在一个井口上布置多个井圈,这不仅仅为了保持水井的清洁,避免小孩落水,更重要的反映着“和”:众人打水,井绳不至于相碰,互相干扰。
而井水也各具特色,大板井甘甜,小节井清凉,红井的水汲出来后会被太阳照得微微泛红,浙江移民所建的龙井因其水质、味道与杭州龙井寺中的龙井水相似而得名。有人曾写过一副对联,按照井在城内、泉在城外的次序,如是描述建水的六大名井:“龙井红井诸葛井,醴泉 (东井) 渊泉 (小节井) 溥博泉 (大板井)”。
建水人对古井的感情,除了满满的爱,不得不说,还有一种深深的敬畏。
每凿一口井的同时,他们都会在旁边建一龙王庙,或者立一座龙王石龛,定时烧香祭拜,祈求龙王爷保佑水源充足,至今香火不断。
井台的设计也十分讲究。远离井口的拐角处,一般会放置一条长形或方形石槽,专作洗衣之用,将洗涤区和汲水区严格区分。而且井台边通常会分别设置清水沟和污水沟,避免污水横流。
大板井不光有监测水质的“守井鱼”,还有数十年如一日的守井人。龙井虽无专门的守井人,却有人在井台正面的墙壁正中用粉笔写下一份 《告知》:“龙井无专人管理环境卫生,靠众多爱心义工打扫清洁。敬请到井上洗涤的人群,把你的废茶叶、塑料袋等垃圾自觉带走,让井面有一个清洁的面容。”
比写在墙壁上的文字更重要的,或许是印刻在建水人心底的“用井手册”,看不见却掷地有声,靠自觉,尊重自然,敬畏自然,祖祖辈辈口口相传,那是爷爷告诉孙子的“一旦糟蹋,必遭报复”。
这些年来,建水县政府也加大了对古井的保护力度。已经有54口井被列为县级以上文保单位,其中有6口被列为州级文保单位。“我们的主要做法,包括文物部门登记在册,按级别进行文物保护,设计保护标识、管理养殖业、修建污水处理设施等,取得了一定的效果。总体来说,建水古井的保存情况是好的。”建水县文物管理所所长杨向红说,“现在,修路、建房子,要是碰到了古井,住建部门必须吸纳我们文物部门的意见,否则不准开工。”
但建水古井在散发余韵的同时,也有一丝小小的忧伤。
曾经,茶铺文化是建水古井生活圈的重要一环,如今,它已不复存在。
本世纪前,依托“水洁味甘,供全城之饮”的大板井,卖西门开水是建水的一道独特风景,不光在西门,古城的许多角落随处可见“西门开水”的招牌。建水的茶铺文化,和豆腐文化一起,构成当地社交的重要手段。
建水茶铺卖的不是茶叶茶,却是清清白白的开水。这茶必须是用铜壶烧的西门水才行。西门小吃店的杨老板回忆,小时候他就跟着爷爷,拎着热水瓶,沿着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缓缓折进茶铺。茶铺内,一溜烧得黑乎乎的茶壶坐在灶台上,壶嘴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即便过去了几十年,壶底也没有水垢。“老建水人很讲究,他们认为,在家里,水只能存在水缸中,用的时候就‘老’了。而茶铺的开水,都是最新鲜的西门水烧制而成,总还带着点大板井的味道。”他说。
后来,随着饮水机、电磁炉的普及,烧开水的营生逐步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取而代之的是甜品店、咖啡店。记者如今寻遍古城内外,也未寻到一处“西门开水”的招牌。
如果说茶铺文化的消失是生产生活方式变化的必然,那么水质的衰退,乃至水井的消失,则是人们亲手种下的遗憾。
“红河州级文保单位”东井,井外石碑上仍写着“至今水源仍丰盛如初”,可周边百姓直言它多年前就无法饮用,早已无人问津,平静的水面浸透着一分落寞。东井井台已杂草丛生,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弃儿,孤悬城外。
在东林寺街上的马家井,原来的井圈是用一整块巨大的石块凿孔而成,对于汲水时磨出道道数寸深绳槽印痕,无论是当地人还是外地游客,无不感叹。可惜的是,前些年,这个让建水人引以为傲的井圈突然被盗走。在采访中,家住马家井边的付老伯在不停叹息之时,也因此担心,盗贼已经盯上了建水古井,马家井井圈被盗或许只是一个序幕,遍布在建水的单眼井、双眼井、四眼井等可能也会同遭厄运。
更早的遗憾还包括红井。它原位于古城南部的红井街,街名因此井而得。可惜的是,红井在上世纪中期被填埋,是古城六大井中唯一未能保留至今的。失去红井的红井街,也多少有些名不副实。
对于部分损毁的古井,当地也曾进行了修复,有些并未取得理想的效果。月儿井修复后井壁被贴上了蒂芙尼蓝色的瓷砖;韩家街附近的一口井,井圈是新换的,却人为地“划”上一道道勒痕,总让人感觉失去了古井的味道。
杨向红坦言,随着城市发展,的确有一些古井遭受了破坏。尽管政府部门、警方和百姓一起努力,但是由于大部分公共水井处于野外,风吹雨淋,监控不足,古井保护难度依然较大。文物部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留存”———主体存在,井中有水。
那么,水质的保护呢?
“我们当然希望井能为人使用。”杨向红呼吁,希望更多的人、更多的专业力量能参与到建水古井的保护中。
毕竟,没有古井的建水,仿佛就会失去灵魂。
文: 赵征南
图:赵征南
编辑制作: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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