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受访乡村教师朱祥云、俄尖尼玛、杨波、柳军森(从左至右)有一个共同点:对于当初的职业选择,他们不后悔。(制图:李洁)
明天是我国第34个教师节,今年教师节的主题是“弘扬高尚师德,潜心立德树人”。
此时此刻,回想起校园生活,您会记得谁?大学里白发苍苍、博学多闻的老教授,还是中学时代敦敦教诲、“史上最严”的班主任,抑或在小学就鼓励您寻找梦想、呵护备至的启蒙恩师?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教育大计,教师为本。在我国,有35%的初中、66%的小学、35%的幼儿园设在乡村,乡村学校是我国覆盖面最广的基层教学单位。据统计,全国有乡村教师330万人,约占义务教育阶段教师总数的四分之一,撑起了中国教育的一片蓝天。
前不久,大型公益项目“爱飞翔·乡村教师培训”上海站结业典礼在华东师范大学举行。记者采访了参加培训的几位乡村教师代表——他们中,有的人舍小家、顾大家“一人一校”坚持了数十年,有的人一次又一次为了孩子放弃走出大山、打工挣钱的机会,有的人从师范院校毕业那天起就立下一辈子教书育人不后悔的誓言,有的人即使面临升迁的机会也毫不动心、继续“一条道走到底”......
乡村教师,每一个人都有一段平凡而美好的故事。他们甘于清贫,乐于奉献,将自己最美丽的韶华、满腔的热情献给“园丁”这份光荣的职业,用言传身教、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默默呵护祖国的“花朵”茁壮成长,守护一方天地里的清澈童心。
谨以此文向全国330万乡村教师,向全国的教育工作者道一声:节日快乐!
“孩子们需要我,就算只有一个学生,我也愿意教。”四川省阿坝州若尔盖县包座乡俄若村康美银青寨小学的藏族教师俄尖尼玛动情地说。这位48岁的小学乡村教师,有着足足32年的教龄。
9月开学,在这座海拔3300多米的“一人一校”里,共有20多个孩子。俄尖尼玛将孩子们分成一、二、三年级,一个班开设三门课:语文、数学、藏文。授课全靠他一人,一个年级上课,另外两个年级写作业,轮着来。
康美银青寨有 270人、55户人家,四周是山,交通不便、气候恶劣、条件简陋,很多年轻的老师不愿意来,但孩子们需要老师。如果俄尖尼玛不在这里教书,娃娃们就得去外面上学,少则走几十公里山路,多则上百公里。
▲俄尖尼玛在操场为表现好的学生颁奖。
“我放不下孩子,真的!”
“我离不开教室,离不了讲台。教一辈子书,看娃娃们长大成才,就是最高兴的事儿。”
上世纪80年代,俄尖尼玛尚在读中学时,他的恩师罗桑尼玛教导说:“当老师好,当老师的人都有爱心。”这句话好似一粒种子,扎根在俄尖尼玛的心中,慢慢开花结果。
1985年,俄尖尼玛从阿坝州若尔盖藏文中学毕业;1986年起,他先后在若尔盖县麦溪乡俄藏村、阿西乡下热尔村,以及川甘交界的甘肃省甘南州迭部县等地乡村小学任教。上世纪90年代,俄尖尼玛的月工资不过一两百元。但他的家中,有年迈的老母亲、长年患有头疾的妻子和两个女儿,经济压力可想而知。有一次,妻子的头疼病犯了,俄尖尼玛兜里揣着1000元,在医院门口来回踱步,不敢进去。“我知道,这点钱看病不够,进去就没了。所以,最后还是走了。回家找书自学,用土法给妻子看病。”面对记者,俄尖尼玛低头悄悄抹去眼泪。
2003年暑假,经济窘迫的俄尖尼玛开起了面馆,一个月能挣2000元左右,比起乡村教师一个月450元的工资多好几倍。
2004年初,俄若村村主任找到俄尖尼玛,希望他到康美银青寨小学教书。俄若村距离老家若尔盖县铁布区热尔乡有200多公里,没有直达车,路上一个来回就要耗费四五天。“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们要从寨子到村上,再从村到县,再从县里下到铁布区,最后才到热尔乡,都是山路,不好走。有时候,没车就得等第二天再看有没有人同路,包车太贵了。”俄尖尼玛耐心告诉记者。
工资微薄、离家甚远,俄尖尼玛二话没说就把面馆关了,再也没有离开过康美银青寨小学。“我放不下孩子,真的!”——这句话,他对记者重复了两遍。
“放不下孩子”的乡村教师,远不止俄尖尼玛一人。
“我离不开教室,离不了讲台。教一辈子书,看娃娃们长大成才,就是最高兴的事儿。”在国家级贫困县甘肃省庆阳市镇原县,干了半辈子乡村教师的柳军森说,他从未想过转行。
1992年,柳军森从庆阳师范毕业,分配的第一个学校是镇原县屯字镇北川小学,教语文、数学、音乐,是整个学校最年轻的公办教师。学校条件有限,教室是土坯房,老师宿舍是窑洞。从家到学校一个来回40公里,柳军森推着自行车上山下山,一周只能回一次家。“当时一点也不觉得苦,我自己本来就是农村娃娃。端上了‘铁饭碗’,还挺兴奋。”柳军森腼腆地说。
原来,柳军森小时候,一家5口人挤在一个破窑洞里。那个窑洞以前是养牛羊的圈棚,后来别人家不要了,他家收拾好住了进去。洞里没家具,进门就是一整张炕,全家人都睡上头。炕里面置着锅台,再往里堆着粮食和农具。没有桌子、凳子,每次有客到访,都请客人坐炕边沿,自家人就坐门槛上和人聊天。“童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家里有好几张炕,可以分炕睡。有一个自家的院子,院子里种一棵苹果树……”
“为人师表当做好榜样”
看到全村上下都来挽留,俄尖尼玛被感动了。他说:“人不能光顾自己!人生只有一次,能多为别人做一点事也是好的。”
镇原县崇文重教。柳军森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但很要强,省吃俭用“让娃娃好好读书”。
20岁那年,柳军森学有所成,当上乡村教师,成了“公家人”,农村户口变成了城镇户口。那一刻,他领悟道,“让娃娃好好读书”有多么重要,而作为教师,他须以身作则、为人师表。
1994年,柳军森参加数学教学评比,被屯字镇屯字小学校长看中,1995年调入屯字镇屯字小学,一晃20多年过去了,学生们对柳老师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
一件是1997年清明节前后,学校组织师生去革命烈士陵园扫墓,全校班级都按时返校,唯柳军森一时兴起,让全班同学在革命烈士陵园门口合影留念未按时返校。为此,校长在全校大会上通报批评了柳军森所带的班级。事后,柳军森走进教室,没有马上上课,而是弯腰90度,向全班鞠躬三次,以表歉意。
“娃娃们一直认为,老师都是要立威的。咋想到,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立即承认,还向大家道歉。”柳军森回忆说。
另一件事情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柳军森带的毕业班学生提前返校补课,有4个女生不仅迟到半小时,而且每人手上还提了满满一袋瓜子。当时,柳军森很是气恼,一怒之下,不由分说地让女生们将瓜子全数倒在教室门外积满雨水的洼地。
课后,柳军森询问怎么回事?竟然是女生们为次日上午的毕业班会提前做准备,以防商店清晨未开门,来不及买瓜子……望着洼地上浮起厚厚一层的瓜子,柳军森自掏腰包40元,让她们赶在下午商店关门前,再买一份瓜子回来。
那年,柳军森月薪200元。“五分之一的工资没了,但既然是老师,就要当好榜样。”柳军森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老师也会犯错,做错事就得及时纠正。”事后很多年,学生们见到柳军森第一反应大多是“柳老师好,没有架子,知错就改”。
在学生扎尕那才让的心中,俄尖尼玛是最美乡村教师。
以前,康美银青寨子里的孩子常常因为只会藏语、听不懂普通话而辍学。在俄尖尼玛的课堂上,他先用藏语给学生解释每个汉字的意思,然后再用普通话教读音。他说,孩子们在一年级要打好基础,二年级要巩固所学,三年级要为去若尔盖县基础小学(寄宿制)读四年级做好准备。
2009年,俄尖尼玛的妻子干农活时,不慎从拖拉机上摔下来,被送往医院救治。那是唯一一次,他不想干了,他觉得自己亏欠妻子太多。
然而,看到全村上下都来挽留他时,俄尖尼玛被感动了。他说:“人不能光顾自己!人生只有一次,能多为别人做一点事也是好的。”性命攸关之际,县教育局领导和学生家长们自发出钱出力,帮助俄尖尼玛一家渡过了难关。
2010年4月,俄尖尼玛自己突发疾病,急需送往医院,但高海拔的山路冰雪尚未消融,全村父老乡亲为他一路扫雪长达8小时。最终,急救车辆总算及时抵达医院。
在专业上,俄尖尼玛没有接受过很多教学技能培训,但能力有目共睹。2005年,他参加全县藏语教师评比,中得榜眼,而且他的学生中考上大学、研究生的不在少数,“毕业后当医生、教师的特多”。仅2017年,从康美银青寨小学走出去的8名高考生中,就有7位考上了本科,创下了俄若村的纪录。
“是孩子们的心把我留了下来”
学校没厨房,他就买来砖头搭个简易灶台;教学没教具,他就上山砍木头制作;学校没体育设施,他就在空地做了个秋千。
俄尖尼玛说,是乡村、乡亲给了他生命和爱,他愿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乡村教育,“九死不悔”。
和他一样,因为孩子,坚守在大山深处的,还有湖南省桑植县芙蓉桥白族乡海尔峪希望小学的白族教师朱祥云。
“当我打算再次离开家乡时,闻讯赶来的孩子们聚集在我的房门口说,‘老师,您不要出去打工’,是孩子们的心把我留了下来!”朱祥云难掩激动地说。
2004年,希望小学仅有的一位教师,因为待遇差,辞职走了。外面的教师嫌这里的“山路十八弯、水路九连环”,不愿意进来。学校停办一年。次年,朱祥云打工回来,村干部知道后,找上门说:“你看,现在咱们村的孩子没法上学,你是咱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村民们都希望你来教孩子们。如果你不教,那孩子们只能失学了。”朱祥云动了心,留了下来。
跟康美银青寨小学类似,朱祥云也将孩子分成3个班级,分开授课。不过,希望小学只有一间教室,小朋友凑一起,难免相互打扰。朱祥云既要授课,又要管学生,一个班一个班轮流讲下来,喉咙嘶哑是家常便饭。学校没厨房,他就买来砖头,搭个简易灶台;教学没教具,他就上山砍木头,自己制作;学校没体育设施,他就在空地上,用木头和绳索做了个秋千……
2012年冬天,朱祥云的太太得了阑尾炎,急需手术治疗,“要好多钱啊”。可是,他一个月只有600元的工资,还要供儿子读初中、女儿读小学。一日大雪,从县城回到乡里的朱祥云没借到一分钱,却因道路结冰,摔得满身是伤,胸前、脚上都划了血口子。进得家门,懂事的儿子抱着爸爸哭起来:“爸爸,我不读书了。这样,你就不用再为学费发愁了!”朱祥云当时的反应是:“不行啊!你不读书,将来怎么能有出息?”因为交不起学费,儿子最终还是辍学了。
一年后,朱祥云心有不甘,去向上级领导说明情况,工资总算调到了800元/月,但对一家四口来说仍然难以应付日常开销,有过打工经验的他打算再次背井离乡。可是为了海尔峪希望小学的孩子们,朱祥云留了下来,一个人撑起了一所学校。他说:“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我就觉得很快乐。在教室里读书、写字、画画,在操场上做操、玩游戏,都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2016年上半学期的最后一天,天降暴雨,引发山洪。放学后,朱祥云不放心6岁的学生王民翔自己一个人走回家,决定送他回去。山路泥泞湿滑,他背着王民翔,一不小心,跌落在3米深的沟里,左手疼得不能动,但为了孩子,他不管不顾,爬起来、背上孩子继续赶路。
朱祥云深感万幸的是孩子安然无恙,只是背上蹭破点皮。而他自己呢?因为那次摔跤,头上缝了6针,左手臂骨折装了钢板,现在要二次手术取出钢板,因为没钱还一直拖着……
2016年12月13日,山中暴雪,一年级学生唐利君的座位到上课时还空着。打家长电话没人接,朱祥云越想越不对劲,让教室里的学生先做题,自己去寻人。雪越下越大,积雪厚得快要过膝,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他忽然发现,前方有一个小雪人在挪动。当时,他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飞快地走到唐利君跟前,拍掉他身上的雪花,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学校走。
唐利君为了上学,在狂风暴雪中走了近一小时的山路。感动之余,朱祥云把火盆中的炭火加大,为他烤干鞋子和衣服,然后才开始上课。
▲课间休息,杨波带着学生做手工。
“我们教孩子,孩子也在教我们”
在山路盘桓、水路曲折、道路漫长的深山沟壑中,还有很多的“俄尖尼玛”在默默坚守、无私奉献。
“我们一直以为,是老师在教孩子,其实,有时候,孩子也会反哺我们一些珍贵的东西。”——说这话的是黑龙江省延寿县青川乡中心校教师杨波。
今年7月,杨波的儿子中考,成绩没有达到预期。杨波心中意难平,成绩刚出那几天,就有学生猜到了她的烦心事,并安慰说:“杨老师,您一定要学会坚强”“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一次的失利并不代表什么”……
别看小学生天真浪漫,但经过此事,她陡然发现,自己平日付出的良苦用心一点没白费。“我平时教他们的道理,孩子们不仅都听进去了,而且还反过来安慰我,让人感觉特靠谱,一点就透。”
杨波带班,一般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带到六年级毕业,有贴心的,也有“淘小子”。“有时候管不住,就把调皮捣蛋的学生‘拘’在身边,上课盯着、下课也盯着。”杨波说,“真有一时半会儿拧不过来的,‘拘’半个月,他自己也就琢磨出味儿来了。有次,学生跟我说,‘杨老师,您看您平时上课、业余备课,还得操心我闹不闹腾,人都累瘦了。我再也不调皮捣蛋了’。”
和杨波一起1997年从黑龙江省五常朝鲜族师范学校毕业的同学,很多人都因为学朝鲜语专业的关系,第一时间去了韩国,发展得不错,经济收入颇丰。
问她为什么没有随大流去国外发展?“毕业那年20岁,还是很听家里话。既然读了师范院校,就该当老师,没想做生意。”杨波爽朗地笑道,“我现在挺快乐,一点也不后悔。”
2006年,杨波被评为黑龙江省级教学能手;2014年,柳军森被评为甘肃省级农村骨干教师;2015年,俄尖尼玛获选“四川好人”……
杨波说:“和学生们在一起,每天都是纯真年代;孩子们的清澈童心,我们视若珍宝,愿用一辈子去呵护。”
▲课余,柳军森跟学生们切磋乒乓球技。
曾经,柳军森也有过升迁的良机。“教育局想让我去当办事员,可我觉得,当办事员写一辈子材料,没啥成就感。”如今,新学生里有老学生的孩子。走在屯字镇,半路听见一声“柳老师”,他觉得,心里挺美的。
俄尖尼玛感叹,去城市打工的人多了,寨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少,但求学梦是一样的。“人不能没有文化,就像树不能没有树叶。多培养出一名学生,多将一名孩子送出大山,就多了一份让孩子们实现梦想的机会。”
▲朱祥云和孩子们在一起。
朱祥云说,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就算拼尽全力,也是很渺小的。遇到暴雨、山洪、大雪、冰冻等恶劣天气,学生上学、放学路上的安全,就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也曾犹豫过,彷徨过。“可是一看到孩子们那纯真、渴望的眼神,想起我和孩子们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我就舍不得离开。”
相信,在山路盘桓、水路曲折、道阻且长的深山沟壑中,还有很多的“俄尖尼玛”在默默坚守、无私奉献。
今年2月,教育部、国家发展改革委、财政部、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和中央编办联合印发《教师教育振兴行动计划(2018—2022年)》,强调“教师教育是教育事业的工作母机,是提升教育质量的动力源泉。”其中一条主要措施是乡村教师素质提高行动。
《计划》指出,各地要以集中连片特困地区县和国家级贫困县为重点,通过公费定向培养、到岗退费等多种方式,为乡村小学培养补充全科教师,为乡村初中培养补充“一专多能”教师,优先满足老少边穷岛等边远贫困地区教师补充需要。加大紧缺薄弱学科教师和民族地区双语教师培养力度……从而,实现“为乡村学校培养‘下得去、留得住、教得好、有发展’的合格教师”。
暑期末尾,俄尖尼玛特意到阿坝州松潘县看望大女儿郎加措。“之前,她在松潘县大姓乡中心小学教藏文和语文表现突出,新学期开始,被选调到松潘县七一藏文中学教书。一切都好。希望她能发展得比我好。”说到这,这个藏族大叔古铜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作者:本报记者 付鑫鑫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叶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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