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11日),《流浪地球》上映的第七天,票房突破21亿元人民币,领跑整个春节档。说到《流浪地球》原著作者刘慈欣,大家肯定不会陌生,不过,您或许不知道“大刘”后面还有“小刘”——刘宇昆,帮“大刘”翻译、推广英文版《三体》。
现在,让我们回顾一篇旧文,刊于2014年11月19日《文汇报》近距离专版的《刘宇昆 多维度的人生》,了解一下“小刘”的故事。
刘宇昆 多维度的人生
本报记者 张小叶
2014年度“华语科幻星云奖”本月初在北京一家位置偏僻的民营剧场里举办。尽管靠着西五环,附近没有地铁站,公交也稀少,但在开幕式前的一个小时,能容纳450名观众的剧场里已经坐满了人。不时有读者走到前排的嘉宾席附近,寻找自己喜欢的科幻作家。“你看到刘宇昆吗?”一个女孩指着场刊上的这个名字到处询问。没人能回答她,因为在这之前,几乎没有人见过这个在国内科幻界突然声名鹊起的作者。
刘宇昆仿佛是突然出现在剧场一角的。他的头发剃得极短,西装革履,颀长的身材和恰到好处的修饰,使他显得风度翩翩。他没有马上就座,也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会场,但立即有人注意到了他。“是他吗?是刘宇昆吗?”几个读者翻到场刊上的刘宇昆简介,再抬头看看他,满脸的不可思议。
刘宇昆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对,我就是刘宇昆,1976年出生,美国人。”他侧身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回答,时而耸耸肩,汉语出人意料的流利,但举止却颇为洋派。
刘宇昆没有料到自己在中国会这么受欢迎。他的科幻小说是这几年才被陆续翻译到国内的,短篇小说集《爱的算法》出版于2012年9月,《思维的形状》则于今年11月刚刚出版。但在世界科幻圈,他赫赫有名,2012年和2013年,刘宇昆的作品《手中纸,心中爱》和《物哀》接连获得“雨果奖”——那是全球幻想文学界最受瞩目、分量最重的年度奖项。
“我想中国读者对我这么热情,多半因为我是大刘的译者吧。”刘宇昆洒然一笑,“我这次来中国,也是为了帮助大刘推广英文版的《三体》。”
他跟随着中国读者的习惯,将《三体》的作者、中国知名度最高的科幻作家刘慈欣称为“大刘”。但刘宇昆没想到的是,两天里,他就拥有了一个新昵称“小刘”。无论是分论坛、签售还是颁奖,大刘和小刘总是同时出现。这种安排的意义不言自明,刘宇昆已经获得了中国读者的充分认可和喜爱。
刘宇昆身上具有诸多讨喜的特质。他拥有西方精英教育的背景,又长着东方人的面孔;他写最纯正的英美小说,但字里行间又有中国文化的烙印——当他获得“雨果奖”的时候,人们注意到的是后者;而当他成为《三体》译者的时候,人们往往又强调前者。刘宇昆本人也乐于承担起这种多元身份带给他的使命感,他在个人主页上给自己贴的众多标签之一就是“搭桥人”。
翻译《三体》,“尽力而为”
“本书的英文翻译不可思议地好,流畅得如同我想象中的中文原著一样。”
——亚马逊书评
刘宇昆是“星云奖”开幕式的第一个演讲者,他的演讲主题是theRobot Revolution(机器人革命)。他本来打算用英语演讲,但在上台的那一刹那改变了想法:“大刘在《三体》中预言,人类语言的未来是汉语和英语的结合。所以我想用汉语来演讲,如果有些地方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再用英语。”
之后的20分钟,他站在聚光灯下侃侃而谈,语速很快,几乎没有出现“不能用中文表达”的情况,这显示了刘宇昆的思维在中文模式下也一如既往的敏捷。此时,坐在台下的刘慈欣低声和旁边人交流起来:“真不容易,听说他平时是不说中文的。”尽管《三体1》在2012年就签订了英文版合同,确认了刘宇昆为译者,但这一天却是作者和译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此前,他们只是通过邮件“神交”。
刘宇昆这一次带来了3本英文版《三体1》,开幕式前,它们已经被众多科幻作家传看过一圈。刘慈欣本人言简意赅地评价说:“我很满意,翻得很流畅。”
《三体》并不是一本容易翻译的作品。比如,《三体1》中有大量牵涉到文革的情节,诸如“改造”、“牛棚”、“牛鬼蛇神”等词汇,会给英美读者造成一定程度的阅读困难,这使刘宇昆在翻译的过程中压力很大。
如果知悉中国的“《三体》迷”对此次翻译的期待,他的压力也许会更大。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峰曾这样评价刘慈欣:“我毫不怀疑,这个人单枪匹马,将中国科幻提升到世界级的水平。”如今,《三体》终于走上了世界的平台,中国读者焦虑而迫切地关心着一个问题:这部佳作能否在英语世界中同样大放异彩?
《三体》的拥趸者最初只是一小群科幻迷,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突然爆发式地成为了全民畅销作品。更难得的是,《三体》还征服了大量拥有话语权的知识精英,许多人最初都不敢置信中国人能够写出如此高水准的作品。梁文道就直言不讳地感叹说:“(这部小说)可以放在像克拉克、阿西莫夫或者弗兰克·赫伯特这样的古典大师级的作品行列里面。”他说的这三个名字都是西方科幻文学殿堂上顶尖级的人物。
因此,《三体》的翻译进展和质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所幸的是,刘宇昆并没有让众人失望。今年10月,《三体》英文版付梓。还没有在北美正式上架的时候,一部分出版社和书店内部人士已经先睹为快,并在亚马逊上留下了书评。除了对作品本身的褒扬,不少评论都提到了刘宇昆出色的翻译:“本书的英文翻译不可思议地好,流畅得如同我想象中的中文原著一样。译者在本书中插入了大量很有用的注脚,让读者了解到本书中基于中国历史的人物、地点和事件。”
刘宇昆翻译此书的初衷很简单:“《三体》是我看过少有的几部中文长篇科幻之一,读过之后我很兴奋,以至于一晚上没睡。我没有想到,中国科幻的水准已经达到了这样的高度,《三体》包含着人类仰望星空的大气魄,绝对是一部大师级的作品。当时我就想要把它翻译成英语,与英美读者分享。”
但接下任务后,他开始意识到这绝非易事。为此,刘宇昆请了很多朋友来帮助他。其中有真正的物理学、天文学学者,为的是将作品中的“科幻术语”翻译好;还有文学界的朋友,为的是评定翻译后的作品是否既符合美国读者的阅读习惯,又保留了刘慈欣独特的文笔。要平衡各方面是困难的,刘宇昆没说自己是否做到了完美,但他郑重表示“我确实尽力而为了”。
继承中国文化的美国人
我没了家人,没了四轱辘,没了我所爱的一切。但是我有你,你的脸蛋告诉我,我关于故乡的记忆是真实的,不是幻觉。
——《手中纸,心中爱》
事实上,在成为《三体》译者之前,刘宇昆的实力早已得到认可。最早将他的作品介绍到国内的,是中国科幻作家陈楸帆。“刘宇昆是一个奇才般的人物。”说起他,陈楸帆不吝赞美之词,“他的小说充满文化冲突与人文关怀,却又不乏硬朗的技术细节。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总能用细腻文字触动我们内心深处的柔软,为作品赋予宗教般悲悯的光芒。”
刘宇昆的履历显示,11岁那年,他跟随家人迁居美国,此时他正读小学五年级。后来考入哈佛大学学习英美文学,同时又跨学科选修了计算机课程,并在毕业后成为了一名软件工程师。再后来,他考取了哈佛法学院,如今是一名专攻高科技专利案件的诉讼顾问。
他的背景如此丰富,以至于在个人主页上,刘宇昆为自己贴了十几个标签,以概括他不同维度的人生,这些标签中同时包括了“美国人”、“中国人”和“移民”。他获得“雨果奖”的首部作品《手中纸,心中爱》,描述的就是一个移民的故事,这是他最知名的作品之一。
《手中纸,心中爱》讲述的是一个美国移二代与母亲的文化冲突,并且因为叛逆和迟钝错过了深沉的母爱,文笔细腻,催人泪下。在故事的结尾,主人公展开母亲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封信,看到里面写着:“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长着中国人的眼睛,但它们透着我对你的期望;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长着一头中国人的黑发,但它饱含着我对你的祈愿。”小说发表后,刘宇昆收到了许多在美移二代的反馈,他们说“在这个故事中找到了自己”。
小说里的人物为自己的移民身份而痛苦,但同样长着中国人的眼睛和黑发,刘宇昆从来就没有过这类烦恼。他自诩是“纯正的美国人”,同时“继承了一点儿中国文化”。“对我来说,从来没有身份认同的问题,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美国人。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和其他人一样,我是自己决定成为美国人的,那么我身上的中国文化背景也是我作为美国人的一部分。”他这么解释。
刘宇昆熟读中国历史,喜欢《诗经》和金庸小说,这些从中国文化中继承到的东西,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创作风格。在许多西方作家的笔下,中国元素是餐后甜点一般的点缀,但到了刘宇昆的作品中却表现出更本质的意味。他的许多小说都着力描绘亲情和友情,基调哀伤动人却不张扬,这在多以爱情为主旨的西方文学中独树一帜。
这样的风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国的《诗经》。当记者提及这一点的时候,刘宇昆如逢知己,连连点头:“是的,是这样的。”
以科幻为隐喻刻画人性
即便玻姆-桐野粒子消散,那些组成历史瞬间的光子却依然存在,所有苦难与英勇,罪恶与正义,那些画面依然像不断膨胀的光球,向着茫茫太空扩散开去。
——《终结历史之人》
刘宇昆喜欢科幻,最初是因为着迷于技术,但动笔之后,却发现人性更吸引他,“而科幻只是一种隐喻”。技术与人性的关系一直是刘宇昆的创作母题,复现在他的多部作品之中。在《奇点》三部曲中,刘宇昆描述了一个人机结合的世界。随着意识上传的普及,越来越多人选择放弃躯体,追寻虚拟世界的永生,原有的世界逐渐荒芜。但也有人拒绝这种“异化”,一对夫妻执意守在“活死人留下的花园中”,感受着真实生活的美好与痛苦。
尽管对未来做出过诸多悲观的“预言”,但刘宇昆本人却并不抵触技术,他认为技术是中性的,本身没有好坏之分,只会放大人性中的善恶。他甚至坚定地预测:“人机合一的未来终会到来。”
“那么,你会害怕,或者不喜欢这样的未来吗?”记者问。
“也许会有点不舒服吧,新技术总会引发一些过去我们没有思考过的伦理问题,可是我们的孩子就不会再害怕了。”他耸了耸肩,轻描淡写。
在众多作品中,刘宇昆本人最喜欢,亦代表了其最高水准的,是他创作的中篇小说《终结历史之人》。小说里,美籍华裔历史学家埃文·魏和美籍日裔物理学家桐野明美制作了一台可以让人看到过去的机器,并使用其向世人还原日本731部队在二战中的暴行。
“你可能不相信,现在西方有很多学者为日本在二战中的行为辩解。他们的看法是,许多中国人对日本的控诉是夸张的、捏造的,是根本不存在的。他们很小心地去研究,不断地要你拿出证据,可当你拿出证据后,他们又无止尽地在细节中挑刺。他们说,你这个故事中,日军的人数是不正确的,你这个小细节是错的,那么你说的历史也是错的。”刘宇昆说。他创作这篇小说的初衷,就是想探讨历史为什么会被贴上各种标签封存起来,或是出于各种利益被改头换面,变成了僵硬死板的化石和工具。
科幻作家夏笳是在某个深夜一口气将这篇小说读完的。当晚,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深受刺激,因为看到了一个美国人将科幻小说写到了这样的高度。在中国,很少有作者能在科幻小说中表现这种深刻、宏大和严肃的主题。”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她给刘宇昆发去邮件,想要将这部作品翻译成中文。在回信中,刘宇昆告诉她,这部作品发表前,他投了两年稿,大概收到了二十多封退稿信。“我觉得这差不多是我最好的一篇小说,但编辑们嘟哝过几句‘有争议的历史’后,就不再回应。”
这让刘宇昆很绝望,甚至一度再也不想写作了。最后,这篇小说终于被一家小杂志采用,发表在一本小集子里,大概卖出了不到100本。刘宇昆提醒夏笳:“你可以翻译,但要做好不能正式发表的准备。”
夏笳说,自己并不在乎这一点,此后又经历了几次沟通,最终确定她为本文的译者。小说中,刘宇昆虚构了一个日本影像工作室,名为Yurushi。夏笳最初将其翻译成“宽恕”,但刘宇昆在复信时建议改为“仁恕”,这个词出自《汉书·叙传上》:“宽明而仁恕”。他解释说:“我想象中这个日本公司应该喜欢引用古文,来表达他们尽管对历史有悔意,也希望中国能以‘仁’的心态来宽恕。”
“震惊吗?”夏笳说,“他常常以这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功底。”
最珍视茫茫宇宙中的人性
“只有失去信念的时候,这个世界才会变得不现实。”“什么信念?”“人性,和我们的生活方式。”
——《奇点移民》
“星云奖”的第二天是签售,刘宇昆被安排和刘慈欣同场出席。他比预定的时间早了几分钟到达,尽管每天的活动满满,也尚未适应时差,但刘宇昆出现在人前时,总是神采奕奕,不露疲色。他提笔签完字,又以双手捧书交还给读者,并报以微笑。
他的精力和自律是惊人的。身为诉讼顾问,刘宇昆的工作很忙,又要分出大量精力照管家中两名幼儿。他的创作和翻译往往是在上下班的火车上完成的,在40分钟的单程里,他构思、落笔,一篇篇作品就这样诞生了。
尽管总是在小说里传达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但刘宇昆本人随性、洒脱,甚至常常流露出几分玩世不恭。在2012年“雨果奖”的颁奖典礼前夕,刘宇昆还轻松地和朋友分析自己为什么“没有胜算”。但几个小时后,他就毫无准备地被宣布赢得了最佳短篇小说奖。
同在现场的陈楸帆看到,在中国参会代表的欢呼声中,刘宇昆西装革履的身影出现在投影仪上,他冷静而快速地穿过祝贺的人群,几乎是跑上了舞台。由于事先完全没有准备发言稿,刘宇昆在走上台的时候想的是:“曹植能七步成诗,我怎么就不能在上台前的七十步里想出点什么要说的?”
“我在心里念叨着三个词:妻子、编辑和读者。他们最值得我去感激,最后我也是这样发言的。”刘宇昆说。他还表示,哪怕再给他一次机会,好好准备一下发言稿,能说的也就是这些。
刘宇昆的身上永远蕴含着多元的维度和开放的气质,他的言行甚至会使初识者困惑不已。他在作品里反复描摹技术的冰冷无情,但在“星云奖”的开幕式上,又对新一代的机器人Baxter大加赞赏,并兴致勃勃地预言“摩尔定律加经济学定律加人口组合,未来一定是机器人的天下”;对于所有问题,他来者不拒,却总把“没什么好说的”挂在嘴上,仿佛是以这种方式委婉谢绝他人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挖掘;甚至在面对同一个问题的时候,他也会在不同的场合给出不太一样的回答。或许正是这些维度,正如他为自己添加的诸多标签,组成了真实的刘宇昆。就像他在作品中所传递的那样,真实的人性具有无限可能。
他说,在《三体》中,自己最喜欢的是《死神永生》的结尾。男女主角本来可以躲在小宇宙中逃避末日,却双双决定归还质量,为的是正在步入终结的大宇宙能够重生。在书里,机器人智子以复杂的眼神长久凝视着程心,然后说:“你还是在为责任活着。”
“这就是我的想法,也是我的选择。”刘宇昆说,“无论宇宙多大、多残酷,人性依然是最重要的。”
作者:张小叶
编辑:付鑫鑫
责任编辑:叶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