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5日,王泽山在检测自动装置系统。
在南京理工大学,有这样一位年逾八旬却仍然精力充沛的学者。凭借对火炸药事业的挚爱,他埋首一甲子,坐热“冷板凳”。去年1月,王泽山院士登上了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领奖台。“一辈子做好一件事”,他胸怀“军工报国”理想,一生坚守、矢志不渝,在火炸药技术领域攻坚克难、创新超越,收获了三项国家科技一等奖,成为科技界罕见的“三冠王”,书写了中国“火炸药王”的英雄传奇。
走下领奖台,王泽山又一头扎进野外试验基地,默默投入早就计划好的工作中。功成名就,他依然奋战在试验场、实验室等科研、教学和生产一线。一年中,他有一半多时间在试验场地工作。目前,瞄准无烟火药新工艺的目标,王泽山带领团队再次向着火炸药领域又一项重大难题发起了冲击。“面对新时代科技强国的召唤,我会在国家和团队需要的时候,做一些助力工作,为继续创造世界一流的火炸药成果而努力。为此,我义不容辞!”
【人物档案】
王泽山,1935年10月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火炸药专业。我国著名火炸药学家,发射装药理论体系的奠基人,火炸药资源化治理军民融合道路的开拓者,系列原创技术的发明人。1993年收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一等奖,1996年、2017年两次摘得国家技术发明奖一等奖。2018年1月荣膺2017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现任南京理工大学教授,长期从事含能材料方面的教学与科学研究。发表学术论文100多篇,出版专著14部。1999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军工报国,他选择了最“冷僻”的专业
王泽山在野外基地中实验观察。
“火炸药研究已融入我的一生。”王泽山结缘火炸药,始于1954年。那一年,立志“军工报国”的他19岁,如愿考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即著名的“哈军工”。
在选择专业的时候,王泽山主动选择了火炸药。他说,当时在“哈军工”,有空军、海军、装甲兵、工程兵等系统,更多的人愿意从事空军造飞机上蓝天,从事海军驾军舰入深海,穿的衣服也不一样。他选择的火炸药属于炮兵系统,是一个很冷门的专业。“当时没人报。我想,没人报,那我就报吧。”在同一班的20人中,只有他是自愿申报火炸药专业的。“这个专业是国家设的;国家设的专业,就是有用的。国家的需要,就应该有人去做!”王泽山的想法很朴实,也很坚定。
军工报国,是王泽山少年时就立下的志向。他出生于1935年,吉林省吉林市人。那时,东三省早已沦陷,他的童年在动乱和战争中度过。他从小被迫学习日语,接受的是奴化教育,对于自己是中国人的概念并不是很清晰。但是,他的父亲一直提醒他,你不是所谓的满洲国人,你是中国人,你的国家是中国。“我亲眼看到,我的邻居,晚上被警察抓走,我的亲戚,不知哪天人就没有了。他们被抓去做劳工造设施,设施造好了,人也被处理掉了。”他说,“我从小就有这样的感觉,没有国家、没有国防,那是什么滋味?你过的是被奴役的生活!”国家落后,必遭欺凌;强国必先强军,强军才能御侮。特殊的经历,让王泽山很早就萌发了学习军工、献身国防的念头。那年,王泽山毅然放弃留学苏联的机会,只身来到“哈军工”,选择了当时最为冷门的火炸药专业。
黑火药是现代火炸药的始祖,也是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之一。在近代,随着炸药技术的进步,在带动世界军事变革的同时,也推进了人类文明的进程。和人们熟知的探月工程、载人航天等高科技行业相比,火炸药专业一直有些“默默无闻”。不少年轻的学子也因这个专业太基础、枯燥和危险而对它避而远之。“专业无所谓冷热,任何专业只要肯钻研都会大有作为的。国家的需要就是我研究的方向。”他说。
火炸药是一个国家国防实力的重要体现,离开它,常规武器和尖端武器都难以发挥作用。“火炮、导弹、航弹、鱼雷、水雷等,都是火力打击武器。这个‘火’,就是火炸药。用火炸药驱动的武器,在武器系统中占绝大多数,其性能是决定武器性能的重要因素。”王泽山说:“如果没有火炸药,坦克充其量就是推土机。”
然而近现代以来,我国的火炸药技术却远远落后于西方大国。如何让我国的古老发明赶上世界的脚步,从追赶、跟跑到超越并实现领跑,绽放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荣耀,王泽山一直在思考、探索。“这是我们的责任和使命!”王泽山说。
王泽山无怨无悔地选择了这个“冷僻”专业。“一个人成功不成功,与专业没有绝对关系,而是要看对国家做出的贡献。”从那时起,他就许下了一个承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经过60多年的奋斗,王泽山院士和他的火炸药研究团队,不仅带领我国火炸药科研的整体实力迈向世界强国的行列,也为我国武器装备和火炸药产品的更新换代作出杰出贡献。
创新超越,他啃下了最难啃的“骨头”
2016年10月21日,王泽山在实验室和学生交流。
甘于寂寞,潜心研究,在创新中超越,是贯穿于他60多年科学研究的主旋律。在王泽山身上,体现得最充分的是他的坚持不懈、永不服输的拼搏精神和追求卓越、勇攀高峰的创新精神。
一生无悔的选择,伴随着他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甚至在“文革”年代,他也没有中断研究。上世纪60年代,王泽山将计算机技术诺谟图设计引入中国火药学体系,随后又提出火炮内弹道压力平台原理的概念,和弹道性能与装药潜能的理论。“板凳甘坐十年冷”,在经历了三十年的积淀之后,他迎来了科学研究的大爆发。“从做学问的角度来说,我感觉自己已经成熟了,我的研究目标也更加具体,理论基础、知识面、毅力、责任感、能力、思维方法和身体等都已经具备了冲击国际前沿技术的研发能力。”他说。
1985年,一项世界性难题摆在了他的面前。和平年代,硝烟渐远,但那些储备超期的火炸药对环境和社会构成了重大危害。露天焚烧、海洋倾泻、深井注入等国外常用的销毁方法,不仅浪费,还造成环境污染和爆炸事故,因而受到国际法的禁止。当时,世界各国都在研究报废炸药的处理,但是因为弹药种类多、药型复杂、风险大,这项研究的进展十分缓慢。
“我们必须做,必须攻克这个世界性难题。这个垃圾不是日常普通的垃圾,它是燃烧的、爆炸的、有毒有害的危险垃圾。它好比一座火山。处理不好,我们就好像坐在火山上面,随时有危险。”他说。与其跟在人家后面亦步亦趋,还不如带领团队走一条全新的研究之路。他们强化了资源化治理再利用的思路,下工厂、跑部队,全身心投入,攻下了一道道难关,原创了二十几项技术,走出了一条变废为宝、变“害”为用、资源化再利用的新路,把原本每年上万吨退役或废弃的火炸药研制成了20余种畅销国内外的军用和民用产品,不仅产生了巨大的效益,而且彻底解决了这一“公害”。业界以“利国惠民”对这项技术给予高度评价。作为该项目的第一完成人,王泽山赢得了1993年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一等奖。
一个难题的解决,往往意味着他另一个新研究方向的开始。含能材料的低温感是当时国际上难以攻克的尖端技术。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取得进展,就意味着能够将含能材料的技术向前推进一大步。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王泽山向这一世界性难题发起冲击。
低温度感度技术,是一个国家火炸药发展过程中必须解决的关键问题。火炮或者坦克在发射炮弹时,需要通过火药燃烧产生动力,火药燃烧作为一种化学反应形式,对环境温度的变化极为敏感。一般情况下,当环境温度从15摄氏度上升到50摄氏度时,武器膛内增量会上升15-30%,这是制约武器发射威力和精度安全性和环境适应性的技术瓶颈,也是国际军械领域共性的技术难题。我国幅员辽阔,不同季节、不同时间地点,最大温差有八九十摄氏度,火炮的射程精度等弹道性能极易受到环境温度的影响,火炮和坦克的发射效率也会因此大打折扣。火炮曾被称为“战争之神”。火炮的射程精度和发射效率对战争影响甚大,甚至直接关系到一场战斗的胜负。
欧美几个发达国家联合研制多年,他们对此也进行了多种技术尝试,例如采用X光、微波炉加热、改变火药成分、添加催化剂等等,但无法投入使用。他们试图通过改变火炮内部结构,达到适应温度变化的目的,也没有取得理想结果。
王泽山觉得,国际上对此研究了这么多年,“他们走过的路,我们绝不会去重蹈旧辙。我们不能朝这个方向去做,我们要走自己的路。”他决定换一个思路,提出通过控制火药燃烧的方式解决温度变化带来的影响。他认准了这个方向。在随后的数年时间里,他带领团队不断尝试、突破常规,通过研究发射药燃烧的补偿理论,发现了低温感含能材料,并解决了长贮稳定性问题,显著提高了发射药的能量利用率。如今,王泽山和团队发明的这种火药已经装配于我国的武器装备,成为弹药的重要组成部分。
功成名就,他继续最壮丽的奋斗
1998年,王泽山在工作中。(均南京理工大学供图)
“科技创新一定要搞原始创新。要立志自主创新,抢占核心技术制高点。一定要创新,要敢于超越,要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要攻克别人攻不下来的难题。”他说。
经过反复试验、验证,采用王泽山团队研制的低污染、高效能、常储稳定的低温感发射装药,武器膛压的温度、感度可由原来的15-30%降低至3%以下,发射威力提高15%以上。时至今日,其材料、工艺、弹道和常储等性能仍全面优于国外指标。凭借攻克这一世界性难题,王泽山以“第一发明人”的身份,荣获1996年唯一一项国家技术发明奖一等奖。
这是短短数年内,他摘下的又一项国家科技奖的一等奖。那一年,他61岁。享誉无数、功成名就的他没有选择急流勇退,此时的他愈发地有一种紧迫感。“当时面临许多课题需要去做,有的是应用上的,有的需要推广。我感觉,我与火炸药研究融合在了一起,已经分不开了。”他说,“国家的任务,需要我去做。我要是做不好,会觉得没脸见人。国家交给我的任务,这就是使命。我有这个能力,可以完成,可以继续。”
他带领团队,向另一个世界性难题发起冲击。在常规战争中,需要射程远、威力大的炮火支援。通常情况下,为了满足火炮远近不同的射程要求,模块装药在发射前需要在两种不同的单元模块间进行组合,操作繁琐、费时。能够使用同一种单元模块,通过模块数量的不同组合,来实现火炮对于远近不同目标的精确打击,一直是国际军械领域梦寐以求的技术。然而,要想研发出这种全等式模块装药技术绝非易事。多国科学家曾经联合开展155火炮等模块装药研究,历时多年,终因无法突破技术瓶颈,研究被迫中断。
远射程与模块发射装药是火炮实现“高效毁伤、精确打击、快速反应、火力压制”的关键技术,也是火炮系统现代化的重要发展方向。凭借着自己数十年的研究积淀,在达到退休年龄之后的20年时间里,王泽山另辟蹊径,创立装药新技术和相应的弹道理论,终于研发出了具有适用性的全等式模块装药技术。依照这一独创的补偿装药的理论和技术方案,火炮只需用一种装填模块即可覆盖全射程,从而大幅度提升了远程火炮的打击能力。
通过实际验证,我国火炮在应用王泽山院士的技术发明后,或实现等模块装药、或射程提高20%、或最大发射过载有效降低20%以上。此外,不仅其弹道性能全面超过所有国家的同类火炮,还降低了火药燃烧产生的火焰、烟气、有害气体,减少了对操作员和环境造成的危害。
2017年的1月,以第一完成人身份,王泽山院士摘得2016年国家科技发明一等奖,这不仅是他第五次获得的国家级的科学技术奖,也是他第三次以第一发明人的身份获得三项国家科技一等奖。一年后,他再次登上国家科技奖的领奖台,荣获了2017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
“他将中国人发明的火药在文明的基础上,用现代技术将其效能、工艺推进了一大步。”原国防科工委、总装备部科技委常任委员,总装备部科技委顾问马殿荣将军这样评价王泽山院士。
记者手记
“我愿意做那执灯的人”
王泽山寄语:“立志自主创新抢占核心技术制高点”。
王泽山院士依旧很忙碌。在南理工校园,在汤山科研试验中心,常常会看到他健步行走的身影。他的步履可以用矫健来形容,完全看不出是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人。
他的心是年轻的。他69岁考驾照,短途外出喜欢自己开车;玩微信、手机打车、网上订票、自己做PPT,他始终保持着对新事物好学的态度。
他不愿意麻烦别人。外出办事,他从不让学校派车;去外省市出差,他不喜欢人家接送,而是自己“打的”,悄悄来去。他不喜欢住宾馆,总愿意住在相关企业或实验室附近的招待所里。
他崇尚简单实在的生活方式。他的家总是小区里最早亮灯的那家。只要没有特殊安排,他会在晚上九点半左右休息,然后凌晨两三点起来工作。“白天的事情太多,凌晨特别安静,适合思考问题。”工作到9点到办公室,中午忙碌的时候随便吃个工作盒饭。“只要是在工作,即使只是简单地吃个盒饭,这也是一种幸福。”
中午稍事休息后,又继续工作。他好像永远不知疲倦似的。他不觉得累,他习惯了这种忙碌的感觉。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够用,“因为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
他说:“我清闲不下来。如果不搞火炸药研究,我的生活将失去重心。”他始终在思考,思考这个领域的重要问题。他常常会陷入思考之中。他的同事和学生都知道,如果王院士半仰着头,那他一定又在思考关于火炸药的问题了。有的时候,他外出办事,因为思考着问题,太过专注,从人家单位的前门进去,从后门就出来了。
他说:“只要能给别人光明,我愿做那执灯的人。”他桃李满天下,培养了90多名博士,如今都是这个领域的中坚力量。他上课从来不照本宣科,很多国际上刚刚产生的最新技术和研究成果总是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的课堂上。他处处为学生着想,为同事着想,热心扶持青年才俊,为他们的发展提供一切所能提供的条件。萧忠良教授是他的首位博士生,在其他高校工作多年后选择回到南理工工作。萧教授说,这是因为受到了恩师的学术思想与人格魅力的感召。和老师在一起工作,心里感觉特别踏实。
在他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节假日的概念。一年之中,他依然有一半多时间工作在试验场地,他的足迹遍及全国兵工企事业单位和科研院所。他不顾年事已高,深入环境条件极为艰苦的野外基地,亲自参加相关试验。冬天的塞外靶场寒风刺骨,气温常常是零下二三十摄氏度。他与年轻人一样,在靶场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时一趟试验做下来前后二十多天,他就寸步不离地守在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同事们敬佩他。“不管前一天睡得多晚,第二天他照常会精神焕发地和我们一起出现在试验现场。”
他说,创新就是多想一步,不去重复别人的老路,遇到困难顶着上,不避让、不绕路。他喜欢独辟蹊径,从一个全新的角度闯出一条前所未有的新路来。他用一生的坚守,将中国的火炸药技术一次次推向新的高度。
作者:本报通讯员 杨萍 驻苏记者 叶志明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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