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屏院士接受媒体采访呼吁:希望这不是又一次非典,而是最后一次
【导读】2003年的非典传向了世界,但2009年由墨西哥开始的A_H1N1(甲型流感)席卷全球时,中国应对沉着,并无大碍。活跃在此次抗疫一线的中科院院士、分子微生物学家赵国屏在近11年前的文汇讲堂,就对此作了全面的梳理。他尤其提到2003年的非典带来了不少经验和教训,当时病毒袭击人类的细节、人群的恐慌、科学家的攻坚,与此番疫情极为相似。赵国屏院士在接受记者采访中再次强调“希望这次不是又一次非典,而是最后一次非典”。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回顾SARS分子流行病学,认识新型A_H1N1流感病毒”。SARS给我们带来的经验和教训,对今天迎击新型流感非常有用。
SARS流行病研究的三大贡献
流行病学的研究到底有什么用处?我认为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了解流行病的来龙去脉。为什么今天的我们不像六年前SARS来袭的时候那么紧张?当时,第一是避免集会,第二就是都戴着口罩,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那个时候出现一个传染病,传得很快,造成死亡,特别是有很多医务人员得病,但我们对它却一点都不了解,甚至不知道病原是什么,而现在我们对流感,对新型的A_H1N1病毒都已经有了比较多的了解,确立了一系列防控措施,已经有较好的药物,可以较快地生产出疫苗——因此,没有必要恐慌。
2009年5月10日,赵国屏做客第22期文汇讲堂
这种对于传染病的了解,是通过长期研究所积累的知识;其中流行病学有重要的贡献。这种了解,对传染病的防控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在SARS时期,流行病学至少做了三个非常重要的贡献。
第一,流行病学研究得出一个很重要的结论,叫“不发烧,不传染”。这句话为全国各地所有的交通枢纽上都用红外线探体温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依据。而这次的甲型H1N1流感,它的难处之一就是它在患者不发烧的时候就能传染。中国香港确诊的那个病人,在从墨西哥经过上海到香港去的路上并没有发烧,所以是检测不到的。除非他自己说有咳嗽等症状。所以,现在对新型甲型H1N1流感的预检和防控比SARS更困难。
第二个贡献,是得出“隔离是有效的”结论。虽然对于传染病,隔离是一个基本的措施。但是,遍及全社会的隔离,对有些传染病不一定是有效的或是很难实施。而流行病学研究表明,隔离对阻遏SARS传播非常有效。所以,北京就实行了非常严格的隔离,使得SARS新发病例,在一个月之内就从每天上百降低到“无”,这就是隔离的明显效果。当然,隔离的社会成本很大,没有科学依据,政府不可能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
第三个贡献,是对于新发疾病的预测。根据分子流行病学的研究,我们曾向国家有关部门汇报,认为2004年春发生SARS是不奇怪的。它有两种来源,一是动物来源的,病人症状轻,容易康复,基本上不会人传人;如及时隔离治疗,不会出现大流行。但是,如果是从实验室泄露的——当时实验室保存的SARS病毒都是致病力强的“后期”病毒,就会人传人,甚至可能致命。这些预测在数月之后全成了事实。
流行病学的作用还不止这些,它在病原确定、朔源乃至人群对感染的敏感性研究等方面所能发挥的作用非常大。这个大贡献来自于对传染病自然规律的认识——“知识就是力量”。
2009年5月16日文汇报刊发的赵国屏演讲部分
流感大流行:病毒染色体重组+主抗原抗原性漂变
流感病毒很有趣的一点,就是它的染色体RNA不是一条,而有8条,每一条只有一个基因,表达出来就是一个或两个蛋白。这些蛋白可以分成3类,其中一类组成病毒颗粒外壳的结构蛋白,包括HA和NA蛋白,它们对于导致流感的人兽共患,有很大关系。已知所有流感病毒的源头(天然宿主)是水禽,而且是野生的候鸟。这些候鸟每年不分国界地迁飞,由此病毒可以传染到家禽,其中某些类型,可以传染到人、传染到猪。在传给人的病毒株中,最典型的就是H1、H2和H3这3类,因为人类具有适合它们的受体。H9、H7和H5这3个型很难传给人。不过近年来,H5N1型病毒的致病力明显提高,开始在家禽里面造成传染病,对实验动物的致病力逐年增强,对于人群的感染能力也明显增强。虽然患者不多,但是死亡率很高,出现人间传播的可能性也在加剧。在所有的中间宿主中,猪是流感病毒很好的混合体,它的受体既能接受人流感病毒,又能接受禽流感病毒,为流感染色体的重排创制了极佳条件。
流感病毒的8条染色体在呼唤时就把抗原性和致病性相关基因重新组合,这称为抗原重排。将高致病性与一种人类从未碰到(或“被遗忘了的”)的新抗原结合,人就没有能力去抵抗它。另外,体现病毒抗原性的主要结构蛋白HA上的一些区域经常发生突变,称为抗原漂变。突变到一定程度以后,人群中原来较为普遍存在的对流感病毒的免疫性就不能识别病毒的这种“新”的抗原性。一旦没有认识它的“警卫人员”,它就长驱直入人体,造成流行。事实上,抗原重排和抗原漂变是可以结合起来发生的,几次全世界的大流感就是上述两个变化结合在一起造成的。有一本著名的书《枪炮、病菌和钢铁》指出,旧大陆“文明”摧毁新大陆印第安人的武器之一可能就是人畜共患病菌。也就是说在旧大陆上,人畜共处几千年、几万年后,人们对一些人畜共患病已有了免疫能力,即使个别人得病,也不易形成大流行。但是,这类病一旦传到从来没有暴露于这类疾病的印第安人那里,就会造成他们种群的毁灭。
《枪炮、病菌和钢铁》一书中指出,旧大陆“文明”摧毁新大陆印第安人的武器之一可能就是人畜共患病菌
从飞禽等天然宿主到猪等中间宿主
从动物到动物、动物到人、人到人,病毒对人类一步一步逼近,都与它们基因的变异相关。
在评论我们发表的关于SARS分子流行病学的论文时,一位英国专家说,这篇文章的发表,对于今后流感的研究非常重要。因为你可以杀或不吃果子狸,但人不可能把世界上所有的禽类杀掉、所以,虽然流感病毒的天然宿主是候鸟、水禽,一旦传到了家禽,就天天跟人在一起了。人不可能把家禽全杀光,再说,杀那么多是不是有效,也不一定。中间宿主非常重要。猪作为中间宿主不仅在流感病毒的基因重排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而且在病毒传播的生态链上也发挥着重要作用。上世纪末,马来西亚发生的尼帕病毒(Nipah virus)病就是由带病毒的果蝠将吃剩的水果掉到猪圈里,猪吃了,感染了病;然后,再传给人。所以,基因变异的复杂性结合病毒传播的生态链的复杂性,造成了流感传播和爆发原因的高度复杂性。为此,国家每年都要根据对流感病毒变异的状况,决定生产相应的疫苗。现在,世界卫生组织所面临的最难的一条抉择就是,今年,对于正在进入冬季的南半球国家,应该生产和供应什么样的疫苗——是按照传统方法鉴定的毒株,还是这种A_H1N1新型流感毒株?
当日讲堂结束后,赵国屏接受新民网等媒体采访
提倡科学的生活态度,建设科学的生态环境
在治疗方面,甲型H1N1流感比SARS要容易很多,因为一些抗病毒药物对它很有用;迄今为止,死亡率很低。我们对流感既然已经有了这些科学的认识,就要相信科学,也要实践科学。一方面是自己发现了症状,特别是咳嗽、发烧等较严重的呼吸道症状,就要及早治疗、及早隔离;这对己对人都最有利。另一方面,最最愚蠢就是不吃猪肉,这对于提高抵抗力是不利的!就像当年禽流感厉害的时候,我天天吃鸡肉,因为那个时候鸡肉最便宜而且是最安全的,天天在查。所以,猪肉是可以吃的。
最后,从大局来说,从长远来说,还是要提倡科学的生活态度、要建设科学的生态环境。生活态度和生态环境是保证健康的重要因素。我们不是一个人,是社会的人,是和自然界生活在一起的人。流行病来了,全世界就知道这是一个大家庭;就像地震来的时候,这是一个大家庭,谁也离不开谁。社会要科学地发展,经济要科学地成长;以牺牲自然环境为代价发展经济,以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来使另一部分人富起来,归根到底是要遭“报复”的。我有时候觉得SARS很好。因为有了SARS以后一年没有开会,我们可以集中精力做好科学研究,现在网上可以开会,为什么一定要坐飞机旅行开会呢?所以,生活一定要正常,很多年轻人得病都是过度打扑克牌、玩电脑造成的,不仅在家里玩,还到网吧里面玩。广州第一个SARS病人是养豚鼠的,第一次流行,就是一帮人打了一晚上的牌,后来全得了SARS。所以,我建议大家少打麻将少打牌,少扎堆,多做一些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那就是科学的生活态度。
(整理:李念)
(赵国屏院士当时身份是:国家人类基因组南方研究中心执行主任,曾主持中国SARS分子流行病研究工作)
钟扬主译的《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诗》珍藏版,2018年由科技教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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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国屏 文汇讲堂
现场照片:周文强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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