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病毒疫情肆虐、贸易摩擦升级、种族矛盾突显,2020年喧嚣的世界不禁让人沉思,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了吗? 21世纪伊始美国经济学家托马斯·弗里德曼预言伴随着经济全球化“世界正在被抹平”,然而,今天逆全球化态势反而日涨。其背后是人类认知出现了偏差吗?复旦大学人类学民族学研究所教授、复旦-哈佛医学院人类学研究中心主任、上海人类学学应用人类学专业委员会主任潘天舒在新著《发展人类学十二讲》提供了著名人类学家沃勒斯坦对资本主义产生、分工、利润、贫富悬殊的分析。读者或许从中能找到些许答案。
《发展人类学十二讲》,潘天舒著,责编储德天 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售价48元
人类学家眼里的国际资本主义秘密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西方学界,沃勒斯坦是一位较早将经济发展放在整个世界范围之内系统性地进行跨学科和跨地域考察和分析的社会科学工作者。由他构建的世界体系理论是一项对现代资本主义发展过程的极具历史眼光的宏观社会学比较研究。著名政治人类学者文森特评价道:世界体系理论如惊雷一般撼动了整个社会科学界。知识领域的学术生产活动终于与现实世界的发展趋势同步,将研究聚焦于国际资本主义的利润生产、多国公司和国际劳动力移民等议题。
*16、17世纪之交,一个全球化的现代世界体系开始形成
从1974年出版的《现代世界体系》一书开始,沃勒斯坦开始为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发展与欠发达问题提供一个全球化的框架。同依附理论的支持者一样,沃勒斯坦不但排斥现代化理论,而且还认定发展中国家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的边缘化地位其实源自殖民时期受剥削的惨痛经历。
作为他宏大叙事的前提,沃勒斯坦认定现代世界最重要的经济结构存在于一个单一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之中。他认为,这一体系必须首先理解为一个单元,而不是一些具有外交和经济关系的独立国家的总和。现代世界体系源于16世纪末期 和17世纪早期。与更为久远年代的世界经济形式不同的是,沃勒斯坦所描述的这个现代世界体系奉行资本主义的运行原则,而且就范围和规模而言已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化。世界经济成为包括众多国家在内的一个统一体系,通过一个全球化的市场和全球化的分工形式持续发展。
处在现代世界体系中的经济活动与帝国时代的世界经济截然不同。在帝国时代,单一的政治结构往往主导经济交换网络。而在新体系中,商贸交换行为跨越了政治边界,由此形成了以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为基础的世界经济。沃勒斯坦在叙述中强调的是世界经济的成型,而不是世界帝国或其他政治实体的存在,这是因为世界经济“正好能够囊括帝国、城邦国家和正在出现的所谓民族-国家。它是一个世界性的体系,不是因为它涵盖了整个世界,而是它要比任何法理定义的政治单元大得多。它更是一个‘世界性的经济’,因为体系之内各个部分的基本联系点是经济性的”。
美国社会学家伊曼纽尔·莫里斯·沃勒斯坦在其1974年出版的《现代世界体系》一书中提出“世界体系理论”
*欧洲国际经济霸主地位的确立归功于资本主义的分工
沃勒斯坦指出,当欧洲的这一世界经济初露端倪之时,由于以“中华帝国”为中心的竞争对手的存在,还难以马上获得国际霸主的地位。欧洲的世界经济最终能够脱颖而出,完全是由于资本主义的作用。正如沃勒斯坦所说:“资本主义的秘密在于它是在一个世界经济而不是帝国框架之内,完成了劳动力的分工。”
略有历史常识的人不难看出:现代世界体系的发展动力来自15世纪末欧洲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这些被后人称为“封建主义的危机”的事件包括农民起义、疾病瘟疫、饥荒贫困和人口的剧烈减少。面临农民起义的威胁,封建贵族寻求国家间的保护,而国家整合力的增强,使商人获得了比原先更多的穿越政治疆界的自由贸易机会。与此同时,欧洲出现的从食品到黄金、白银等资源的短缺,以及欧洲人以商贸为由在美洲、非洲和亚洲的探险和交易活动,最终导致了世界经济边界的扩展和延伸。这也是葡萄牙和西班牙得以成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最早的核心国家的重要外因。
15世纪末欧洲人踏上美洲时,由欧洲传来的腮腺炎、麻疹、霍乱、和黄热病等病也接踵而至,这些早已被欧洲人适应的疾病对印第安人来说却极具杀伤力
*核心区、边缘区构成金融/消费和劳力/资源的互动
世界体系理论的分析单元是核心区、边缘区和半边缘区,分别代表全球经济运行过程中具备不同的劳动力组织模式和扮演不同角色的政治经济地区。所有位于体系之内的国家和地区都属于这三类中的某一类。
处于经济实力谱系两端的核心区和边缘区最为重要。所谓核心区,自然包括以高技能自由劳动力、高工资、高生产能力和复杂分工为特征的经济强国。核心区的银行、金融和科技产业高度发达,它们从边缘区获取资源和剩余价值,又将其制造的产品销往边缘区。核心区一般包括世界经济发展的主要受益者如美日和西欧诸国,这些发达国家通过抽吸边缘区的资源,维持高技能的“自由”劳动力和高水平的消费模式。
边缘区则由一些生产能力低下、工资低、文化单一、素质劳动力低、擅长原材料加工的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组成。边缘区通常包括非洲和一些拉美、亚洲的国家和地区。它们往往采取各种强制性方式来制造产品,供应核心区。处在边缘区的国家和地区内的劳工的生活水准一般较低,其商人阶层则会认同核心区的经济价值观。核心区与边缘区之间发生的任何冲突和矛盾在半边缘区这一缓冲地区得以化解。
半边缘区兼具核心区和边缘区的特征,将来自核心区的产品出口到边缘区,同时将边缘区的产品销往核心区。处于半边缘区的通常都是在转型时期的国家和地区,如墨西哥、巴西、阿根廷、智利和(沃勒斯坦著书时)正在东亚兴起的工业国和地区。在受到核心区控制的同时,半边缘区其实也在以某种方式盘剥边缘区,并由于其经济方面的成就(如亚洲“四小龙”的崛起)为后者景仰和效仿。像墨西哥和巴西这样曾经有过边缘区经历的国家,通过积累充足的工业化能力和其他方面的资源,也有可能在将来获得核心区的地位。当然,墨西哥和巴西的现状似乎会令沃勒斯坦失望,同时,由“一带一路”倡议引发的中国效应或许是他始料不及的。
2013年5月潘天舒在哈佛医学院全球健康和社会医学研究所与时任世界银行行长金墉合影(书中插图)
*发展中国家发展迟缓原因:严重依附出口
对于从事社会发展研究的学者来说,世界体系理论使他们看清了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发展迟缓的两大因素:
首先是对出口的严重依赖。殖民前的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经济大多自给自足,而且种类繁多。欧洲殖民者以强力完全改变了殖民地原有的经济模式,使之成为满足欧洲市场需求、生产单一品种(如蔗糖、咖啡、热带水果和橡胶等)的基地。这一情形延续到了殖民地获得独立之后。由于无法控制国际商品价格,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只得以单纯出口原材料来维持基本稳定的经济生活。
其次,世界体系内难以消除的区域间不平等的结构性因素为新殖民主义的存在提供了可能,而新殖民主义恰恰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困扰众多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债务危机的根源之一。墨西哥和巴西在1988年的外债有1000亿美元之巨,几乎没有任何偿还能力。陷入这一恶性循环的主要原因在于:两国自身经济的总量已无法满足投资之需,若无经济上的进一步投入,将使发展更加停滞不前,所以政府只得继续向国外借贷,希望能以拓展经济来提供更多的还贷手段和机会;然而世界商品交易市场价格的下降、贷款利率的提高和本国货币的贬值,不但使得经济振兴成为泡影,更使两国陷入更深的债务泥潭,只得从核心区借更多的贷款来支付已欠贷款的利息。
总而言之,核心区、边缘区和半边缘区之间的不平等交换决定了这三大区域里国家和地区之间关系的本质。也就是说,核心区生产的资本密集型产品与边缘区生产的劳动力密集型产品进行的间接交换,导致后者的经济欠发达程度日益加重。
2010年-2016年巴西GDP按季度增幅(数据来源于彭博数据库)
*核心区国家设贸易壁垒防范发展中国家的崛起
与任何鸿篇巨制一样,世界体系理论绝非一部屡试不爽的全球经济发展的分析识别仪。原本处于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如新加坡、韩国、中国香港和台湾等)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了符合现代化理论所说的起飞工作,并快速进入经济成熟阶段,以至发达国家很快就考虑设置贸易堡垒来保护自身在商业竞争中的利益。此外,尽管世界体系的结构性变化相当缓慢,但总有一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核心区国家或地区无法抗拒历史潮流,让位于后来者。如5世纪前意大利的威尼斯等城邦国在世界经贸活动中一度叱咤风云,但其强势不过昙花一现。此后的霸主地位分别为荷兰、英国和美国占据。
如今,在经过修正的世界体系观察框架内,美国的主导地位在一个“多极世界”内受到来自不同方面的挑战,并不得不迎合与欧亚分享经济霸权的大趋势。
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核心区内的制造业工作机会不断流向边缘区,与此同时,在关税免和贸易壁垒拆除基础上建立的全球贸易网络有力促进了资本转移、商贸和生产。后福特主义生产模式的改变,为重新审视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内核心区与边缘区国家和地区之间的权力关系提供了崭新语境。
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努力消除贸易壁垒(图片来源于环球时报)
*蔗糖产地波多黎各为何只能买到北美包装的蔗糖?
人类学家西敏司1985年出版《甜与权力———糖在近代历史上的地位》一书,重新勾画了蔗糖这一寻常食品从生产、分配、交换到消费的轨迹,突出了蔗糖的商品化本身与殖民主义、垄断资本主义的发展和扩张之间的紧密关联性,为揭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边缘区与核心区之间不平等的关系提供了极有说服力的生动案例。
早在20世纪40年代,尚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人类学博士学位的西敏司,在波多黎各进行田野研究时就发现了这样一件怪事:他在盛产甘蔗的当地购买的食糖却是在北美生产和包装的,其标价还超出同类食糖在波士顿或者纽约等的超市的零售价。他发现甘蔗最早是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广泛种植,在印度加工成蔗糖。甘蔗通过中东和地中海东部传至欧洲,又由哥伦布带到美洲大陆。由于巴西和加勒比地区的气候特别适合甘蔗的生长,欧洲殖民者便以开辟种植园的方式来满足日益增长的对蔗糖的市场需求。
直到1650年,英国人的饮食来源还是以产自本土的动植物为主。然而在此后的两百多年里,也就是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成熟阶段,英国人却成了进口食品不可忽视的消费者。在早期的进口食品中,蔗糖由于廉价和实用,很快从原先的宫廷奢侈物变成一种大众消费品。而这一变化离不开始于17世纪以单一经济作物(如甘蔗、烟草和棉花等)为主的种植园经济的蓬勃发展。国际市场对蔗糖的需求又大大地刺激了跨大西洋的奴隶贸易和以奴隶劳动为基础的新大陆种植园经济的增长。
在书的结尾处,西敏司有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英国工人所喝下的第一杯甘甜热茶,可以说是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因为这一事件形象性地预示着整个社会的转型以及经济和社会基础的重新建构。在此之上建立起来的,是一种对于生产者和消费者间关系、工作的意义、对自我的定义以及食物的本质,全然不同以往的看法。”
(刘梦慈、李念编摘自第十章《人类学视野里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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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天舒
编辑:李念 刘梦慈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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