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布里克《2001漫游太空》奠定了硬科幻电影的视觉结构。 (资料照片)
杨俊蕾
明天起连续三天,上海艺术电影联盟海外电影展计划中重磅推出“库布里克电影回顾展”,包括《2001漫游太空》《奇爱博士》《全金属外壳》《光荣之路》《巴里·林登》《闪灵》《洛丽塔》7部电影大师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全新数字修复版电影,将在上海展映。消息发布以来,申城影迷们都摩拳擦掌、翘首以待。要知道,上海上一次放映《2001漫游太空》大银幕还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内部资料片场次,其他多部影片也是如此。对于库布里克迷来说,这次迟到了二三十年的公映意义非凡。
一个美国笑话说:斯皮尔伯格在天堂入口被挡住,因为导演一律不能进入,可是他眼睁睁地看着斯坦利·库布里克骑着自行车优哉游哉进去了。守卫解释:其实那是上帝本人,只不过他自己以为库布里克。
这个自认库布里克的上帝别称“折磨者”,他列出的名单超冗长:男演员、女演员、摄像师、编剧、音乐家、场景设计师、场景美工……和他打过交道的电影人没有谁能够逃脱导演脑洞大开的折腾。他的电影处女作《恐惧与欲望》刚一得到投资,现场立刻雇来一台喷洒机狂喷农药制造大雾,在场所有人都差点变成棉铃虫。
库布里克的无情和残酷在少年时已初露端倪,17岁时他用照相机给视觉杂志拍摄静态的图片故事:一对青年男女戏谑游戏。库布里克却偷偷告诉女方要“实打实”地给男方来一记耳光。最终杂志满意地收购了照片,男人挨搧后的脸部表情委实值得一再玩味:震惊、羞愤、耻辱、激怒……谁能想到这对男女在生活中都是库布里克“实打实”的好朋友?所以50年后,妮可·基德曼在《大开眼戒》的摄影机前越来越感到沮丧也不足为奇。只可惜来自影片的沮丧蚕食了真实生活,好莱坞最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阿汤哥和妮可在双双参演库布里克影片后竟至劳燕分飞,一语成谶,应验了影片中关于婚外恋情的疯狂想象。
“这是一个让人恐惧的独裁者。”不止一个合作者或者友人这样回忆库布里克。他们纷纷吐槽,与库氏合作一次足矣,“因为被库布里克注视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让人丧失自信。”其实,库布里克的注视不仅来自双眼,更透过他钟爱一生的深邃镜头。自从13岁生日获得父亲馈赠的格拉福莱克斯专业相机,库布里克就再没有停止过对于视觉呈现的极端实验。
拍摄《闪灵》的跟踪镜头时,库布里克着迷于平滑移动的推进效果,他想捕捉到巨大危险无声无息、步步逼近的窒息感,就像心脏被打了空气针那样憋得难受。斯坦尼康架在轻便的稳定器上,跟随着孩子的脚踏车自由徜徉。流畅无障碍的长镜头幽行于逼仄走廊和旷阔大厅之间,把整座宾馆的气氛都染黑了。《闪灵》之后,恐怖片的运镜方式整个地发生了改变,就像《2001太空漫游》奠定了硬科幻电影的视觉结构。1965年开始制作的影片在两年后终于迎来了特技效果小组,此时的库布里克尽显土豪本色,摒弃数字特技,坚持回归默片时代的逐格拍摄技法,以非凡的耐心观看摄像机一毫米一毫米移位,然后曝光,再合成。只要是库布里克真心想要的银幕画面,他就一定会设法变现,不管烧掉制片公司多少钞票,也不管演员多么吃力为难。再没有比库布里克电影更诡异多变的拍摄角度了,摄影机在《杀戮》里移到演员耳畔开始推拉,轻微扭曲的广角镜头赋予画面强烈的不安感。《2001漫游太空》的摄像机仰望上方,拍摄倒吊在威亚上的演员,完美呈现假想的无重力画面。
如果仅靠摄像机的把戏还不足以达到库布里克的视觉要求,那么灯光、美工、道具都变成一再挖掘的富矿。1971年《发条橙》里无所事事的青年人闲聚在“奶吧”,为了让身着白衣的街头混子显出异样的邪恶,库布里克亲自找到供应鲜奶的商人,终于得到比白雪更洁白的奶。1975年《巴里·林登》为了在银幕上复制出逼真的18世纪效果,特别购买了天价的蜂蜡蜡烛用于“烛光照明拍摄”,以至于美工师不得不在所有拍摄内景的房屋天花板上都装上石棉瓦用来防火。结果呢,强烈刺激的视觉效果导致伦敦有青年人模仿《发条橙》开展“后现代主义犯罪”,而《巴里·林登》迷惑沉醉的静态复古画面则充当了1980年代“迷幻文化”的代言。
拥有强烈自我的抽象化风格,库布里克的电影再也不会被好莱坞类型片所吞噬,甚至反过来蚕食既有的类型边界。至此,战争片里不再有英雄,爱情片中不再放大性欲,黑色电影中的犯罪上升成为艺术行为,而伦理片中的道德降格成为精神分析的原初层次。为了触摸到匪夷所思的人性内核,库布里克自言喜欢用“反高潮”的叙事去结构故事;为了将电影变成没边没沿的自我言说,他坚持用反类型的方式拍摄类型片,最终形成“有艺术感的商业电影”。最有趣的是这个偏执地追求完美的导演,一边迷信暴力展现情色;一边又如隐者一般远离公众和媒体,精益求精地对待每一帧镜头,缜密细致地计算对应音轨,仿佛心有猛虎,同时细嗅蔷薇。
评价一部电影优秀,只需说它是否再现还原了真实;颂扬一位导演伟大,则要看他是否虚构再造了真实,并让世界掉转方向对此加以模仿。《奇爱博士》戏仿冷战中的危机爆发,电影上映后美国军方收藏拷贝,认为“对未来的灾难发生有帮助作用”。库布里克在影迷心中的塑神道路,正是因为他的影片一次次预演着未来。看着这些天马行空的作品,不知道究竟是电影虚构了真实,还是真实世界悄悄模仿电影虚构的运行轨迹。但是,假如真有天堂,电影导演注定不得进去,因为他们将模仿、颠覆并且再造一个新的。谁能确认,那是人类未来的福祉还是灾难?
(作者系复旦大学文艺理论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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