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彦
毫无疑问,贝多芬的作品因其音乐语言的多样性和每一部作品所具有的不类其他的特点而使其以全集的形式进行音乐会呈现成为可能,仅就此而言,贝多芬的作品在音乐史上已是卓尔不群。能够成套演奏被后人誉为钢琴音乐文献“新约圣经”的《32首钢琴奏鸣曲》也成为了衡量演奏家能力的一个试金石。尽管贝多芬并非如巴赫那般作品浩瀚,但是其音乐却构成了人类全部文化创作中的一个特有的景观——绝对不类其他的每一部作品是贝多芬永不自我复制的一个极好的见证。
正是由于这些多样性,相比其交响曲而言,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和弦乐四重奏便更具有音乐“内容”上的不可言说的特点。普遍接受的观点是,贝多芬是古典时期的集大成者,又是欧洲浪漫主义音乐的开山鼻祖。这是音乐风格史的划分。就音乐本身而言,他的作品在语汇和结构方面成为后人效仿的典范,是音乐学院曲式与和声教材中不可缺少的范例;不过面对其音乐的多样性,这种风格的划分却显得“力不从心”,因为其音乐的内容超越了他的时代,是对于精神世界所进行的独一无二的探索。
在西方音乐史上,或许只有两位作曲家具有这样伟大的超越时代精神的意义,那就是巴赫和贝多芬,而贝多芬的音乐所关心的一定是人与自然、人生在世、作为个体的人与整个世界的关系问题。“在巴赫那里,没有未发展成熟的东西,也没有指向未来的东西。所有他接触到的东西,他都是终结者。”对贝多芬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发展着的,都是指向未来的。在他的音乐中没有“终结”的概念,正如他曾经描写过的被俘的普罗米修斯,有的是永无止境的“创新”和“超越”。
不断超越自我无疑是英雄精神的体现,这是谈及贝多芬时人所共知的。大革命的时代造就了贝多芬音乐中的英雄精神,但是弥漫于贝多芬早期和中期作品中的英雄特质绝非仅是大革命时代的产物,也绝非仅是其在青年时代就已饱受的耳聋困扰的结果,因为“有一种人,由于天性,只能挺起腰杆行走,否则生活便毫无价值。自贝多芬第一次开口表达起,他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字句都以令人诚服的自信,体现出这种挺拔姿态与堂皇气概”。贝多芬音乐中具有着堪与古希腊悲剧相媲美的英雄性,在这些具有史诗意义的作品中我们听到和看到的是那些矗立在人类理性主义的顶峰之上的超凡脱俗。
然而,过多强调贝多芬作品中的英雄性意象无疑会遮蔽其音乐中对于崇高哲学命题的永恒的追求,如其早期和中期多部具有田园意象的作品,通过对于自然的描绘而建立起崇高感。在贝多芬完全进入到耳聋状态之后,这位已近五旬的大师摆脱了对于英雄主义的描写,哲学几乎已经成为了他音乐中具有排他性的唯一主题,贝多芬在他所仰慕的哲学家康德之后用音乐续写着德国古典主义哲学。萨义德评价哲学家阿多诺的话在此也特别适用于贝多芬:“他是一位音乐家,却从来没有把音乐当做唯一的职业;他是一位哲学家,其主题则是音乐。”
当历史的车轮不断前行,这些在近200年来鼓舞了人类的崇高精神、给予社会发展以极大推动力的音乐作品在当下表现出了更突出的时代意义。不同类型的音乐作品折射出人与世界各不相同的关系。从本质上说,流行音乐“是钢筋混凝土构成的火柴盒世界的、霓虹灯下的柏油路上的产物”;然而“贝多芬的音乐几乎是不流行的,但它总是在那些思想者的内心深处永久流行”;他的音乐是德国古典哲学背景下的产物,是其崇尚自然的必然结果。如果要从贝多芬那难以穷尽的多样化音乐作品中寻出一条不变的轨迹,那就是崇高。贝多芬音乐中崇高的源泉来自于其对于德国古典哲学的敬仰和对自然的敬畏。而“优美”与“崇高”恰好是流行音乐与贝多芬的音乐之间泾渭分明的差异——因为“优美使人欢愉,崇高使人敬畏”;“崇高感动人,而优美则迷醉人”。
进入到晚期创作,贝多芬的音乐从本质上突破了所有形式的外表之后体现出了对最原始的自然力量的顶礼膜拜,这是一种在形式和内容上对其中期以田园风格为蓝本的诸多音乐创作的更高层次的回归,他的音乐也从《田园交响曲》那种表现人与自然融合的“有我之境”通向了“脱离了人的自然”的“无我之境”。划分其晚期风格的标志性作品是《A大调第28钢琴奏鸣曲》,在其第二乐章中,扶摇直上的附点主题及其发展似引领着我们进行一次星际穿越,这是对自然和宇宙“大之上还有大”的惊叹”;《bA大调第31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主题的伴奏声部中所出现的重复音型被阿多诺称作“明显很粗糙简单”,甚至整部奏鸣曲的“有点纷乱、经常是极其粗疏和重复的特点”必然是“自然引起崇高的观念,主要由于它的混茫,它的最粗野最无规则的杂乱和荒凉”的最佳诠释;而在其晚期作品中反复出现的颤音,特别是其最后一部《c小调第32钢琴奏鸣曲》的第二乐章中,贝多芬找到了唯有用音乐才可以解释的康德时间观的途径——只有用颤音才能获得的在音高上的静止与时间上的进行的极限恰好是“永恒”与“时间”这一对二律背反的对等物,“时间关系仅在永恒中才是可能的”……如是,贝多芬在其晚期创作中实现了对于德国古典哲学的继承与再诠释。
在贝多芬那里,既有革新又有继承——他革新的是来自于海顿、莫扎特和克莱门蒂等人的音乐语汇,他继承的则是以康德为首的德国古典哲学的精神。他既是一个开创者也是一个终结者——他开创性地用音乐来书写哲学,却又遗憾的结束了用音乐来书写哲学的这一历史,但其音乐中的哲学命题却指向了永恒。对于人生、人与世界的关系、人的生态与自然生态之间的融合与对立,贝多芬的追随者们也在书写,但却南风不竞。
他是一个孤独的夜行者。他是一个被放逐的人,孤零零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听不到外面的世界,但是他却在时时刻刻倾听着自己,听着那只属于他内心的、外人永远无法听到的声音。
(作者系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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