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临时成为排练场,此时鸦雀无声。九旬翁曹鹏走上指挥台,他说:“昨天我一夜无眠。后来,贝多芬打电话给我,说他相信你们会唱好的。”
剧场里没有观众,全是学生,也就是演员。他们要演出贝多芬的《欢乐颂》。孩子们显然很兴奋,他们演出的是难度很高的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第四乐章,他们要用德文唱歌……
这是今年上海学生的新年音乐会,先前已经在各自的学校学习了几个月。交给曹鹏的全场交响和演唱的合练只有四次。
在大学的礼堂里的那一次排练,曹先生排练前特意绕场一周,看看孩子们在做什么。很多人在玩手机啊,嘻嘻笑着打闹啊。
曹先生问他们,《欢乐颂》的歌词是谁写的?歌词的第一段又是谁写的?能够回答得出的寥寥无几。
老人多少次指挥过“贝九”?大可不必和小他70岁的孩子计较。不过,他发怒了。颔下著名的白胡子颤抖。
“你们在干嘛?把手机统统收掉!”
有人唱歌如同蚊子一样哼哼,他说:“看着我!过去,一位合唱演员曾经对我说,我边上的人,几乎不唱,他站在那里,享受了我们共同的歌唱,他剥削了我们的劳动。”
然后,他高呼着节拍,领着学生,有节奏地用德语朗诵贝多芬自己写作的第一段歌词:
啊!朋友,
何必老调重弹,
还是让我们的歌声,
汇合成欢乐的合唱吧……
再朗诵席勒的诗:
欢乐,欢乐,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
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
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辉照耀下
人们团结成兄弟……
欢乐,好像太阳运行
在那壮丽的天空……
亿万人民团结起来!
大家相亲又相爱!
曹鹏说:“亿万人民团结起来,是一种号召。贝多芬被称为乐圣,他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果敢的,有力的,如同迸出来一样。你们要唱出节奏!”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也是中国古人的向往……”
指挥棒一举,歌声响起来了。歌毕,全场鼓掌,欢欣鼓舞。
曹鹏静默了片刻,说:“不要以为自己唱得很好了,这个剧场像是一个共鸣音箱,美化了你们的声音。”
他继续严厉。
如果那些学生再细心一点,就会看到,他的上衣口袋,露出一角鲜红的绸缎,那不是艺术的点缀。他每一次出场指挥,都要折叠一条孩子们送他的红领巾,放在胸前。
熬夜到了凌晨两点,曹鹏一笔笔修改乐谱。这样的修改,是为了让贝多芬走近这些孩子,他们的歌喉和他们的弓弦。
第二天,少年少女穿上了演出服装,走进华美的上海交响乐团大厅排练。
合练很棒。音乐厅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曹鹏不再严厉:“贝多芬今夜大约不会再打电话来了。”
夜色里,一辆又一辆大巴载着郊区的大学生离开了。中学女生穿着合唱团的白色长裙,罩着棉袄,如一大群麻雀,散开在复兴路上。夜风中,传来她们银铃一般的笑声。
“贝多芬的耳朵不太好,发给曹爷爷的是短信吧?”
“听说音乐大师之间有心灵感应的。”
“是曹爷爷晚上打电话给贝多芬……”
舞台上华灯齐放。灯光勾勒了曹鹏的那一双手的轮廓,逆射的光强烈地描绘了深刻的皱纹,爆突的青筋,那是岁月沧桑的印记。从高处看,舞台像是一个山谷,那些演唱席就像是山坡,激动的孩子因为高歌挺起胸膛,身躯像群生的白桦和红松一样的笔直。那双苍老的手,用小小的指挥棒,鼓荡着激扬的诗意和空灵的旋律,如岁月的劲风吹动着青春的树林,抚摸着年轻人躁动的心。
他从年轻人的歌声中,听到了纯洁高尚,以及庄严。这是他原本设想的,在乐谱中细致筹划的。不过歌声一旦响起,他似乎就有一些惊讶,受了巨大的感动。青春相逢了贝多芬,旋律,歌声,乐声完全和谐,贝多芬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样一场别有风格的演出。曹鹏的眼睛瞪得很大,却看不出注视着哪里。他的手时而缓慢时而急剧地挥动,不由眉头紧锁,脸上呈现出一种莫名的感伤。这种神情,要比微笑更加真诚和温暖。他正沉浸在大美之中。
后来才知道,当一百零八人的乐队在音乐厅中激越嘹亮奏响,八百人的合唱团响遏行云歌唱,少女们抬头神往之时,眼泪就不由分说地流出来了。太远,演员们并不能看清曹鹏脸上那种无限感动的神色,却从歌声中听出了意境,无意间,用泪水回应了指挥家。在那个宏大的氛围中,他们获得了天籁之音。他们惊讶,歌唱人类的向往,可以有这样美丽雄壮的声音,更陶醉于强大的声浪之中,用自己的心灵参与歌唱的幸福。
这会是很多少男少女一辈子难忘的演出,古典音乐真正的洗礼。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欢呼声和掌声,经久不息。
文/胡廷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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