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婕的“纯棉”系列集结出版,让我为《纯棉母亲》(中国发展出版社即出)一书作序。见我惶恐,她说,只是希望同为母亲的我说说自己的感慨。突然想起几年前我们曾经一起策划过一本“博士妈妈”的书,希望约请一些“博士妈妈”说出自己的故事。一方面,借此为自己给下纪念;另一方面,也试图以自己的生命经验建构中国当代知识女性的生育文化和亲子文化。或许我们的愚蠢和智慧,挫败和成长,痛悔和幸运,能为仍处于矛盾焦灼中的年轻姐妹们提供某些借鉴参考。当时文章开了个头,后来有什么事情耽搁下来。感谢赵婕,让我有机会把文章写完。
本书开篇,赵婕写道——“一个女人可以选择不生孩子,并能够保证自己在年老的时候不后悔。”
“一个女人可以选择生孩子,并能够保证自己在年老的时候不后悔。”
“生还是不生”?我相信这是很多事业型的女性一直纠结的问题,有的人纠结到35岁还悬而未决,殊不知其实到了这种时候,“生得出还是生不出”才是真正的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没有赵婕那么均衡。在我看来,生孩子,不需要选择,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不生孩子才需要选择,尤其对于女人。因为繁衍是所有生命的本能。生命的历史何其漫长,而人类进化的历史并没有多少年,人类能发展到可以选择是否生育的阶段更没有多少年。平时我们在做人时总是要强调个性,尤其在一个男权统治无处不在的社会,女性要想争取一个做“人”的权利,必须敏感地反抗一切男权社会阴险地内化于女人皮肤的“紧身衣”,比如那个被无限夸大的母爱神话,那个排他性的“母性本能”。但在是否生育这个问题上,我们不能矫枉过正。我们是女博士,女学者,事业型女性,但我们首先是人,是女人,是雌性哺乳类。亿万年来自然界的天然法则只需要芸芸众生盲从,不需要说明理由。作为极少数极少数有选择权的人类,如果你选择不生育,却必须给自己充足的理由。但问题在于,有些生命的呼唤是在你30岁的时候听不到的。
以上说法有点近于恫吓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和赵婕笔下的“她”一样,曾经麻木不仁。我第一次怀孕是硕士毕业参加工作半年的时候。当时虽是新婚燕尔,但内心深处坚决拒绝“已婚妇女”的身份,一心扑在事业上。从得知怀孕的那一天开始,“做掉”就是惟一的决定……手术从始至终,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在我成长的那个年代,女孩子被教育要像男孩子一样有泪不轻弹。这没有什么不好,我至今感谢这样的教育让我有能力做一个“大写的人”。但是那种教育确实忽略了告诉我,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有做母亲的天性和责任。
报应很快来了。两年之后,仅仅两年之后,我就开始很想要孩子,我以为我准备好了,但孩子却迟迟不来了。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情况是很常见的,或许是生理问题,但更大的可能是心理问题。我认识的女朋友中就有几个,三十几岁了,还毫不犹豫地做人工流产,几年之后又不惜一切代价地做人工受孕。所以我说要孩子的理由在上帝手里,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母性突然苏醒,然而,这种事绝对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又经过两年的日思夜盼,当宝贝终于到来的时候,我感到是上帝的赐福从天而降。中国有句老话叫“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如果让我说,我只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爱”。我不觉得自己对他有什么恩,时至今日仍然强烈地感觉到,他来了就是恩惠了。我的一切付出都不需要回报,因为我那一腔母爱终于有地方泼洒了。
那时也正是我们生活最颠簸不定的时候。我随我先生出国,先到新加坡又到美国,国内的工作辞了,在国外又找不到个人发展的空间。“回国还是不回?”是每天不断折磨我的问题。我是一个心事很重的人,特别有长远的“忧患意识”,以致常被乐天派的朋友讥笑“人有远虑,必有近忧”。每一个长远的计划背后都有无数的小计划,但不管如何变化,有一个计划是不变的,就是我们的“B计划”。我的决心很坚定,只要有了宝贝,一切都可以停下来。
特别神奇的是,当宝贝来了以后,我内心立刻变得十分安宁。这安宁不是来自理智的坚定,而是内心的笃定,一副随遇而安,兵来将挡架势。每天早晨我到海边去散步,海岸上常常空无一人。风平浪静,海阔天空,天地之间只有我和我宝贝,他在我腹中微笑,灿若朝阳。所以,当看到赵婕写到的这段话时,我是如此的会心——
“但因初逢的美满,孩子始终是母亲心中的一位贵人。母亲说:'我们是一见钟情的母子,他君临我的生命,是在我念之最切的时刻;我为他准备好自己,也在他念之最切的时刻。没有勉强,不是迁就,两心契合,没有时差,我爱这样的相遇。这是带有爱情品的亲情,抑或是带着亲情品的爱情。'”
以后的故事很漫长,我最想说的一点是,做母亲并没有妨碍我“实现自己”,“母亲的天职”并不是排他性。我在孩子3个月大的时候回国,5个月的时候上考场考博士,11个月的时候断奶去住校--感谢我的父母,从我手中把孩子接下来,让我可以把自己“整托”了(五天住校,周末回家)。我是幸运的,但我相信祖辈的支持在今天的中国并不匮乏,匮乏的是支持母亲继续自我奋斗的文化。
博士的英语班里有一位比我还大几岁的新母亲,我们两个上课最积极。有一次外教表扬我们,我们不约而同地说,那是因为我们的每一分钟时间都是从孩子身边夺来的。三年后,她和我一样留校任教了。有一次我们在未名湖畔相遇,彼此郑重握手,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敬意。我的论文完成得很从容,当答辩日期临近时,同学们忙得鸡飞狗跳,我还如常带着父母孩子在昆明湖划船。同学们佩服我的潇洒淡定,我跟他们说,那是因为做母亲的没有资格患拖延症。我们做一切事必须提早完成,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孩子会生病。如今回忆,我说不清有孩子对我读博士是有影响还是有促进?花时间是必然的,却也使我分外集中。并且,严格执行一周五天工作制,劳逸结合,张弛有度。
--回来说“纯棉”。什么是赵婕所谓的“纯棉母亲”呢?看了书中“蓝调”的部分,我想我实在没有资格谈“纯棉母亲”,那是一种“百炼钢化绕指柔”的坚韧。我所理解的“纯棉”很简单,就是一次我给儿子开家长会时听到老师说的一句劝告:“多做饭,少说话”--老师的意思是,初三同学们的压力很大,孩子们都很努力,吊儿郎当的也是在做样子。所以,家长不要再给孩子压力,做好后勤工作就可以了。我立刻举一反三,觉得这句大白话里真是包括了所有亲密关系的“纯棉原则”--仅给你爱的人提供物质支持和心理抚慰,而不投射个人欲望和意志。
老实说,这个“纯棉原则”我现在做不到。压力一大我就焦虑不安,对儿子吹毛求疵,甚至歇斯底里。每当这时候,我就庆幸,多亏当年自己考了博士,多亏那会儿不流行什么“全职妈妈”。
怀孕时,我曾看到纪伯伦的那首诗《论孩子》,从此记在心里。他诗里说,“孩子经由你,但并不生于你”(Theycome through you but not from you),他们有自己的灵魂。他们的灵魂住在明日之宅里,父母不能到达,甚至无力梦想(Fortheir souls dwell in the house of tomorrow,which you cannot visit,not even in your dreams.)又说,如果孩子是箭,父母就是弓。我想,只有父母射出了自己的箭,才能放孩子射向自己的方向。为了让孩子射得更远而拼命弯曲自己,这大概就是“纯棉母亲”吧。
2015年1月26日
文/邵燕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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