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博特罗笔下的静物都是圆嘟嘟、胀鼓鼓的。图为博特罗创作于2002年的油画《吉他静物》。
2015年岁末与2016年初,费尔南多·博特罗先后在北京的中国国家博物馆和上海的中华艺术宫分别办展,在中国的艺术爱好者眼中刮起了一阵“球形旋风”。不论是看门道的内行,还是看热闹的外行,对于他的画作可以说是毫无理解障碍。他画笔下的人物形象通常都遵循这样的画面法则:无限臃肿的圆脸、极其夸张的水桶腰,以及硕大无比的臀部,加上与之不成比例的正常五官,构成了诡谲的冲突感与极具卡通性的喜感。行家自然是津津乐道于他画面上的冲突感,而即便是外行人,也能对着他的绘画用开口音嘹亮地惊呼出三个音节——卡—哇—伊!
近年来,博特罗的绘画伴随着互联网的崛起,在大众层面上屡获知音,图像频频出现在网络论坛与微博上,甚至还被PS加工成QQ表情,并且不忘加上一句俏皮话——“再吃,你的下场就是这样”。
博特罗的“胖子”,为何人见人爱? 这并不是单纯地用“卡哇伊”就能草率解释清楚的,更多的是因为它深谙艺术传播策略之道。
以赛亚·伯林在论述思想史的时候,曾以古希腊寓言为例,说思想家的类型分为狐狸和刺猬两种。所谓“狐狸有多知,刺猬有一知”,意思是:刺猬之道,一以贯之;狐狸狡诈,却性喜多方。非但思想家可以如此区分,艺术家何尝又不是这样呢? 不论古今中外,也无非就这两种,一种是持之以恒甚至不厌其烦地画“同一幅画”,另一种则是“以万变应不变”,恨不得每画一幅作品就要借此突破自我的惯常风格一回。在漫长的艺术史上,后一种人虽然自 己活得精彩,但受限于无法被归纳出明确的主题、特定的形象,乃至于难以被贴上固定的标签,而不得不泯然于众人之中。前一种人则凭借着近乎偏执的坚持,而加强了被认知的可能性,因此才赢得了青史留名。不过,倘若细分起来,他们画笔下的“千人一面”倒也各有不同。有的人执着于某个特定的描绘对象,譬如齐白石画虾、徐悲鸿画马、梵高画向日葵、莫奈画睡莲;还有的人则痴迷于用某个特定的风格来描绘不同的对象,譬如格列柯笔下的人身材都偏长、莫迪里阿尼画的脸和脖子都偏长、贾科梅蒂的雕塑人物都是又瘦又长。与之相对的情况,或许还有博特罗笔下的人物——用现在的时髦话来说,他们都是“土肥圆”。
“刺猬型”艺术家更容易走红,博特罗的漫画风格胖子在大众层面走红,此等状况的肇因或许并不能在艺术领域内寻获解答,而只能从传播学上找到原因。博特罗的风格多少来自他的祖国哥伦比亚。在这个因为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而闻名的南美国度,同样在艺术上也有与之比肩的魔幻现实主义,那就是博特罗的“胖子”。
这并非用文学风格来“干涉”绘画的“内政”。追根溯源而言,“魔幻现实主义”一次最早就发祥于绘画领域。1925年,弗朗茨·罗完成了评论后期表现派绘画的著作,书名即是《魔幻现实主义,后期表现派,当前欧洲绘画的若干问题》。这种风格意指用丰富的想象和艺术夸张的手法,对现实进行特殊表现,把平淡无奇的现实变成一种“神奇的现实”。具体到博特罗的绘画上,那就是赋予人物异乎寻常的“肥胖症”。
当被问及为何对胖子形象情有独钟时,博特罗本人是这样回答的:“艺术中的美和现实中的美是两回事。没有什么比画一个美丽的女人更肤浅的事情了。艺术中最美丽的肖像常常是丑女人;如果你画了碧姬·芭铎,那可是个大灾难。画日落,你需要远离日落;如果你真画了日落,那你可有大麻烦了”。避开常识地去表现,让寻常变得非常,以致产生某种奇观化的视觉效果,这一招对看惯了日常生活的人来说尤为奏效。
如今,大众接受图像的主要渠道已经从现实世界移步到了互联网的虚拟世界。任何更符合互联网传播效应的 图像,它的传播范围也就越广,传播力也就越持久。无可否认的是,博特罗绘画中的诸多因素已然是深谙此道了:首先,虽然谁都不愿意自己是胖子,但是谁都愿意把胖子视为卡哇伊美学的代表,热情拥抱它的亲和力;其次,现实主义图像只是日常经验的一部分,难以取悦观众,唯有魔幻现实主义的图像才能在网络世界里形成差异化的视觉效应,乃至成为图像奇观而广为流传;最后,得益于博特罗数十年如一日 的重复劳动,“胖子”已经成了他的注册商标,就好比看到“m”型黄字就想到麦当劳,看到“s”型身材就想到芙蓉姐姐,人们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产生了条件反射效应,把“胖子”与博特罗划上了等号,继而产生了品牌价值,加速了品牌影响力。
博特罗批量生产出巨婴般的胖子,虽说是千人一面,却也恰到妙处。齐白石曾谓“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博特罗的妙处就在于,胖子乃是似人非人,既没有脱离“人”的形象,又不像是正常人应有的形象。正是这样,他才能赢得成功。往更大的层面上说,不管是现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唯有千人一面才能一画千金。
(作者系艺评人、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