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为1997年版电影《海底两万里》剧照。本报资料
姜振宇
科幻小说存在两个特征鲜明的传统。第一个传统是由玛丽·雪莱、爱伦·坡和H.G.威尔斯逐渐建立起来的。他们在小说中表达的思想,尤其是对科学和技术的描写与评判,往往相对复杂,立场也几乎总是因作者个人的倾向而显得颇为不同,唯一的共通点,是他们几乎总是与当时的社会思潮、文学文化现象保持密切的联系。因此,这些科幻作品和作者,时常能够汇入所谓“严肃文学”的洪流当中。
至于在凡尔纳手里开创并迅速成熟起来的另一个传统,就主要是在大众阅读市场上获得名望的。一个尴尬的事实是,无论是凡尔纳本人,甚至他所效法的大仲马,以及他远在美国的纸浆杂志 (Pulp) 上的后裔们,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段里,都并不处在主流文坛观察视野的中心,更毋论跻身于第一流作品的序列当中———这甚至并不能去责怪文学权威们的偏袒:在19世纪的巴尔扎克、雨果、福楼拜、托尔斯泰、狄更斯、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大师的小说面前,但凡稍有文学鉴赏力的读者,都不会认为凡尔纳的作品能够与他们并列。
一个初看令人觉得尴尬的事实是,但凡离文学越远,凡尔纳所获得的评价往往也就被抬得越高。被科幻小说框定了眼界的“科幻迷”们,甚至发明了“软科幻”与“硬科幻”这一对强行彼此对立的概念,并且往往倾向于推崇凡尔纳式的“硬科幻”;从事科学研究和技术工作的读者,则动辄追述凡尔纳作品当中的预言性和科学性,美国的潜艇发明家西蒙·莱克干脆将凡尔纳奉为“我一生事业的总指导”———我们也很容易知道,世界上第一艘核潜艇“鹦鹉螺”号,恰恰就是借由凡尔纳小说中描绘的潜艇来命名的。
同样令人尴尬的是,潜水艇其实早在达芬奇笔下就已经出现,而第一艘真正下水航行,并击沉了军舰的潜艇,是在美国南北战争期间被制造出来的———后面这件事件与凡尔纳的时代相去不远,因而也一般被看成是凡尔纳 《海底两万里》 的直接创意来源。因此,从预言性的角度去读凡尔纳式的科幻,往往会让人有买椟还珠的感觉。这些小说尽管热衷于描写科学进步与技术发展,实际上总是跟随着现实生活中真正的尖端科技亦步亦趋。
此外,我们也很容易注意到,在这些科幻小说当中,也往往充斥着种种科学或非科学的“硬伤”。例如凡尔纳在 《从地球到月球》 中,设想依靠资本运作成立了大炮俱乐部,并在巴尔的摩建造了一门巨型大炮,把宇航员装在炮弹里打到月球上去———这在科学上的确是可能的,但在炮弹出膛的瞬间,巨大的加速度会把其中的一切都压成肉酱,而炮弹本身则会因为与空气的剧烈摩擦变成一个大火球。
然而,正如金斯利·艾米斯在 《地狱的新地图》 里所言,科幻读者却总是“沉迷”于这些文学性和科学性都往往欠奉的作品,其中凡尔纳则是最突出的代表。金斯利说“这些‘瘾君子’构成了科幻读者当中占绝对优势的大多数,对他们而言,乐趣并不处在附带的位置,而是居于核心”,他甚至强调,这种沉迷“要么发生在青春期,要么就永远不可能”。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凡尔纳最好的小说,距离今天都已经有100多年,讲述的也极少是中国的故事,但我们身边却总有热衷和迷恋凡尔纳的读者。他们坐着鹦鹉螺号在海面下行驶,乘着热气球跨越山峰;一边赶在80天之内环游地球、在神秘岛上重建文明,一边又马不停蹄地从火山口奔向地心;他们目睹美洲的暴雨汇成洪水、赤道上的机器岛化作碎片、宇航员在地月之间来来往往。他们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虚构的,但这却无碍于享受故事的情节和神奇的造物———到底是小说中哪些部分,如此令人着迷呢?
凡尔纳开始写科幻,起初是打着“把地理与文学相结合”的念头动笔的,而最后他的作品也统一冠以“在已知和未知的世界中的奇异旅行”。那么旅行途中碰到的自然景象与人造物,自然是读者遇见的最初印象,同时也是沉迷其中的第一要素。但我们应当注意,凡尔纳之所以与此前诗人们对自然风光的描写不同,恰恰是在于他描写的立场,从根本处就在于“科学”。最显而易见的表现方式,即是凡尔纳大量地引入了科技术语,并且刻画了潜水艇、热气球等科技造物,但这也并非关键之所在———我们应当注意到,凡尔纳笔下的景象虽然有人类的介入,甚至直接描写就是人造的事物,但其中个体的身份、性格、心理等传统文学惯于描写却并不突出。居于视野正中间的,要么是事物、景象本身所遵循的规律和法则,要么就是人物利用这些规律和法则来解决问题的过程。
在这样的情况下,凡尔纳就很好地避免因为过多地书写“技术奇观”,而使得它们不再新鲜、陷入日常化的可能。放到今天,我们实际上已经对火车、铁轨都相当熟悉,对热气球、潜水艇多少也能有些间接的感知经验,但在凡尔纳的小说里,他并不只是在描绘这些产品的外观、功能,以及对人类的效用,而是遵循着事物本身的规律,一部分一部分地向读者展现“奇观”的内部逻辑———作者因此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复杂的新奇性。
对于这种新奇性,著名科幻理论家达科·苏恩文认为,乃是科幻小说所独有的审美特征之一,它从形式上可以被归纳成“认知性的陌生化”。也就是说,科幻首先总是远离我们周边的生活,因而往往是陌生的;但同时它具有可认知的特征———所谓认知,即是“对现实的一种反映和思索”,“它是批判性的”,这就使得科幻小说与其它幻想小说不同,他提供的一架潜望镜,能够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我们的生活,而不至于仅仅成为一个逃避现实的场所。
当然,苏恩文对凡尔纳也有毫不留情的批评:他认为凡尔纳过于注重那些“易于理解的新的科技形式”,以至于未能在科幻小说所应达到的人文与社会深度方面有所拓展。但恰恰是因为凡尔纳选择了相对更加娱乐化,特别是因为与作为个体的“人”相距较远的自然和事物进行书写,使得他在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更多的读者:科学技术本身是无国界的,所以凡尔纳描绘的潜水艇也可以在现代社会中获得最多的认同;而人物一旦被赋予了文化、社会、国家的背景,便不可避免地会带有地域风格,这就让作品进一步复杂化了。凡尔纳虽然也的确塑造过许多个性鲜明的形象,但毕竟最终把注意力放在人物形象之外的地方,因而始终保持着朴实刚健、平易近人的写作风格。
正是因为凡尔纳总在带领读者一起深入到事物的肌理当中,去认识、理解这些科技奇观,同时也从事实上培养了读者反过来思考我们自己生活的习惯———凡尔纳与另一传统当中的威尔斯不同,他所书写的科学幻想内容,总是十分地贴近现实生活,以至于时常使人认为,他不过是在一个幻想的前提之下进行现实主义的写作。通过阅读凡尔纳,读者很容易获得一种更新的眼光———科学的、极客的眼光,来观察、理解我们身边的事物。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科幻专业在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