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慧
书商朋友老周问我是否知道曹聚仁,因为他在某次场合遇到了曹先生的女儿。我笑他瞧不起人,这位著名的作家、记者怎么会不知道,1950年去的香港,周作人晚年大部分文章靠他在香港发表,那本出了名的《知堂回想录》也由他一手催生在香港出版,书前影印五页周作人亲笔信不都是写给曹聚仁的:“看得人眼馋啊。”老周听了我的话有点得意:“周作人我就没有了,曹聚仁的信札你要不要?”随即慢悠悠从一个文件夹里取出一页黄色文稿纸。老周接着说:“你这小年轻不去玩点新潮,偏爱在故纸堆上捉‘虱子’。这宝贝难得,我是费了大力气的,拿去好好珍藏吧。”
接过老周递来的黄色文稿纸,稿纸上毛笔字满满写了一页,墨色深沉,字迹磊落,落款是地地道道的“曹聚仁”,心里顿时“扑通”一下,当看到正文第一句写的竟然是徐枕亚,愈加来了精神,于是兴冲冲读完,兴冲冲跟老周道别,兴冲冲将它领回家了。
曹聚仁在信上跟友人说:“徐枕亚,是民初人,鸳鸯蝴蝶派作家之一,他的玉梨魂,也风行一时,那时我只有十来岁,算不得三十年代的作家。兄可看看陈定山的春申旧闻。手边恰有一份郑振铎兄的史料,寄上,兄用了即请还给我。章太炎师照片,可看五月一日出版的《大人月刊》,上面有两张。……”
十五六年前的样子,小青先生经常跟我讲些民国名人故事,他跟陶菊隐治学不少年,肚子里的故事好听得和他天天泡的茶水一样浓。我是在那个时候由苏曼殊知道鸳鸯蝴蝶派的,虽然他们的作品我不读,但他们个个传奇,个个了得。苏曼殊自不必多说,徐枕亚可谓鸳鸯蝴蝶派的开山鼻祖,一本《玉梨魂》不知迷倒多少小姐和太太,听说鲁迅的母亲也喜欢。曹聚仁1915年进入浙江第一师范念书,读遍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绛纱记》《焚剑记》和林纾译的《茶花女》《块肉余生录》等百余种书,最爱读的却是《玉梨魂》:“我忽然看到了徐枕亚的《玉梨魂》,真是爱不释手。”曹先生说。
小青先生曾说徐枕亚的岳父是清朝末代状元刘春霖,刘状元有位爱女年近三十,因读《玉梨魂》害了相思病,恰似《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到得一回后花园梦见一书生,便动了春心。刘状元得知后,由诗人樊樊山作媒,将她嫁给了徐枕亚。哪知刘家小姐心思太重,吃了《玉梨魂》女主人公的醋,一定要才子说出其中穷妇是谁,和他有什么关系,弄得夫妇婚后生活并不如何愉快。我对徐枕亚倒多点同情。1934年,经历了家庭变故的徐枕亚失意地从上海回到老家常熟,开了一家“乐真庐”的古董店,因患有严重肺病,精力大不如前,只得以写字刻印糊口。某天,一位仰慕他名声的上海客人叩开他家大门,说明要请徐先生写字,并备润金。徐枕亚大喜,但来客见应门者衣衫不整,疑为他人,要求与徐枕亚亲自面谈。经徐枕亚一再说明,来人才将宣纸、润金付之而去。及至取件后几日,求书者再次叩开徐家大门,断定所取书法为伪作,因曾见早年徐枕亚与他哥哥徐天啸合订“二徐书约”之字迹珠圆玉润,不似这等僵枯无力,故欲退件索回润金。可徐枕亚早已将润金易米,哪来的钱退,窘困之时,幸亏有友人来访,斥资替他解了围。那个年代做个读书人着实不容易,时势不安,生活难定,风光时风光,冷落时冷落,此时作家贫病交加,干巴巴的身子,干巴巴的精神,干巴巴的日子,叫他怎样写得出珠圆玉润的字来呢?老周前几年卖掉一幅徐枕亚的书法扇面,后来把留底的照片送我。扇面录了康熙题清朝画家唐岱《千山落照图》的诗句:“我爱唐生画,屡索意未已。昨从街市归,买得澄心纸。好趁静室闲,为我图山水。着墨浓淡间,万壑秋风起。水亭跨明波,磴道延步履。斜阳映天末,咫尺有万里。暝对意弥遥,烟浮暮山紫。”同他为《玉梨魂》自题的书名一般好,望得见烟波,望得见楼台,不愧南社的书法高手。老周说:“我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潇洒极了。”想当年“哀情巨子”正风流倜傥、意气风发,一手行楷秀润流转。他刊过一则广告,说凡购买他小说的读者,便赠送一副他书写的对联,霎时间,拥来大批喜爱他书法的购书人,使小说销量大增。
我在《周錬霞写词》中说:“我年纪不大,却深深陷在旧人旧事旧情怀之中,写字刻印之余不忘捡几片凋零的老叶子,为清寂的读书生涯更添上几许清愁。读着这些名字,郑逸梅、陈子谦、陆澹安、周錬霞、平襟亚,这些从民国走来的老文人,就像一位位久违的老朋友,在寒冽的冬夜,围坐竹炉,喝酒谈天,温暖如春。”这封曹聚仁的信同样让我读了心境宁贴,徐枕亚、陈定山、郑振铎、章太炎,其实还有太多的人物,他们一个个仿佛就在那里,张伯驹先生在唱戏,俞平伯先生在抽烟,张元济先生在编书……他们安安静静的,互不打扰,分明一位位旧时的老相识,纵然青山万里茫茫,何曾明月溶 溶是两乡?——“可惜、可惜了,自从卖了那张扇页,我再没见过徐枕亚的书法真迹了,哎,谁叫我是个买卖人。”那天老周眯缝起眼睛一边朝我摆摆手,一边劝我放宽心,“我懂得你的心思的,一定帮你找一封徐枕亚的信札来,叫你捉‘虱子’。”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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