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当我们走进小剧场的时候,就已经作好准备,迎接理解力的考验。你多半会看到极简的舞台,极简的装置,极简的演出者,某些时 候,你自己也要承担演出的一部分。然后,暧昧和晦涩就来补偿极简主义。你很快被搞蒙了,努力开动脑筋,发挥想象力吧!现代艺术的概念,不就是参与?受众和 创造者,合力完成作品,同时,混淆了观看与被观看的界限。又一道哲学命题出来了,何为艺术,何为人生?小剧场在戏剧者是试验场,在观众则是大课堂。
《乌合之众》等待我们进入的,就是这样的开场。应该承认,多少令人意气消沉。上世纪80年代初始,先锋艺术运动激动起的兴奋,如今趋于平息。在这30年 里,离群索居的我们,突飞猛进,追赶古典浪漫主义到现代主义、再到后现代百多年路程,可说一波也没拉下,终至并驾齐驱,在每一轮盛衰周期的缩短中,难免会 有省略。容易省略的总是那不打眼的,可恰恰它,也许是本质性的因素。
舞台,说是舞台,实只为一个概念,边缘模糊,随表演区移动伸缩消长,临时 取放一二件道具。演员总共6名,三男三女,一律着黑衣,随机更替角色。演出在讲述乌鸦的故事里开头,这讲述还将贯穿在以后的时间里。是为了对情节作出诠释 吗?现代艺术几乎就是一部诠释史。诠释分散了本来就不集中的注意力,关于乌鸦的故事过于迎合剧名“乌合之众”,这剧名中的含义且过早为整部戏剧下了结论。 但还是有一点感动,为创作者的鲁勇,竟敢于直面观众,大发议论,将隐喻变成明喻。更为冒险的事情还在后面,当演员终于进入角色,演绎情节,不时以第三人称 立场念出动作与心理的客观描写,也就是剧本中写在括号里的提示。两军对峙激战正面表现舞台,限制很大,尤其有了电视电影,视觉的胃口扩张,从另一方面说, 变得迟钝,需要所谓的冲击力。创作者基本上把交代的重任交给口述,接近小说朗诵,剧本通读则强化了语言的线条性质,三度空间在消解。
虚构的成 因还未聚集起来,筑建成事实,存在是相当脆弱的,经不起任何离间,稍不留心便会溃决。倘若离间自有使命,是为形成再一个虚构,就是“戏中戏”的套球游戏, 接近“元小说”的模型,那就要求有加倍紧张的关系,风险亦成倍增加。这些实验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风行一时,现如今也已疲倦下来。此时,局面似乎不容乐观, 一无规定的舞台,平铺直叙的讲述,没有面目的人,主体与客体的时聚时离,具体性被抽象的企图瓦解,所有的元素都在涣散。依然有一点感动,还是为创作者的鲁 勇,致力从个别中提炼普遍规律,重新覆盖个别。觉得出在茫然中摸索,抓挠不着,却坚持不懈。终于,虚无中打捞起一件实物。我以为,就是这件实物,扭转了颓 势,就是鞋子。
一双双鞋子登场,布满地面。视野中有了占位,空间划分,形式感回来了。又不单纯是形式感,毕竟是戏剧,而非装置艺术,这两者越 来越走拢,边界交错,但最终还是在容积率上分道扬镳。戏剧中的形式需要承担叙事的职责,同时被叙事所限制,纳入规定,负荷沉重得多。鞋子这件实物颇有些意 味,它的外形可说直接写实人脚,坊间民俗常用作暗示。记得丰子恺先生有一篇文章,写战乱中阖家避难乡下,曾单独回城办事,一人住在空房,将孩子们的小鞋子 排在床前,以解思念之苦。有朋友探访,见此情景大呼不可以,原因是“阴气太重”。“文革”中有一本流传地下的手抄本,名字就叫“一双绣花鞋”。例举这些, 是证明鞋子它的寓意已达成公认,象征获取人间形状,与常识接轨。当舞台上站满鞋子,意义浮出水面,观看的耐心开始收取回报。先前的沉闷没有白耗,而是集蓄 能量——鞋子这符号,其实是一个允诺,正在接近兑现,时间已经到第九场。
暴力以某种名义,伤及无辜,然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些都在可以 想象的范围,又因缺乏细节显得笼统,当然,我们很难向写意性要求细节,只是到此时为止,写意并未显现效果,那就是思想。对写意而言,思想的负担更为重大, 因为它取消了局部的趣味,在所不辞,就有义务提供全局的概念。语言的修辞不顶用,乌鸦的插叙不顶用,连鞋子这近乎显学的符号也不顶事了,符号说到底是事实 的附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肖真的事实被罢黜,不肖真而肖虚的事实逃脱不了干系!
转机出现在复仇活动的桥段。事情还是要回到具体性上,无论 具象还是抽象,在戏剧都要提供给视觉以对象。某种程度,戏剧比小说还更具体,小说以语言传达,总归是间接的,而舞台与受众面对面,短兵相接,要想搪塞过去 可不容易。这里的具体性,不是相对于抽象,而是在内容的实有,也就是故事。接下来就好看了,情节跳出既定概念的窠臼,透露新概念的迹象。概念是抽象美学的 命脉,它挑战着视觉的写实性,既然选择在刀锋上走路,就只有走到头。事情确实令人意外,想象和思辨突然释放出来。受害者对暴力宣战了,武器依然是暴力,此 暴力又非彼暴力。前者是无序状态,后者却呈有序;前者无计划,后者有计划;前者是盲目的正义,后者是自觉的正义——可怕就在这里,暴力有条件地获得合法, 有辜与无辜一并付出代价,然后,再一轮施暴开始。周而复始,循环不已,且不是单纯的循环,而是进化的关系。原始暴力中的质朴退去了,一轮又一轮添加理性, 量变到质变……舞台的黑洞急速进入物质,涵量积累,转化辐射。
我想,局势的转化固然在于情节的意料之外,更关键是这情节顺应现实逻辑的同时, 具备一种动力,可将一推至二,二推四,呈几何级数激增。还像菌类,可无限繁殖,开出黑色的肉质花朵,连接成地衣。这就是抽象长于具象的功能,以日常况味的 损失为代价,但规则感显现出理趣,给予哲学的享受。创作者完全可以更有自信,相信故事本身就尽够了,不必赘加解释,尽够自给自足,自圆其说。
听作家刘恒说,北京人艺排演他的话剧《窝头会馆》,最末一节,死者有一大段独白,按常理,演出依超现实的方式展现,刘恒恳求道,能不能以现实方式演给他看 一遍。这恳求很有意思,如刘恒这样写实型作者,在他的世界里,现实是无限广阔,完全可能覆盖超现实。我挺期望喻荣军的《乌合之众》,也能依写实的方式排演 一遍。我相信,写意戏剧的功效,不会因日常生活的外相而遮蔽,相反,外相的生动性也许会提供给隐喻不期然的支持,比如说鞋子。现实的合理性更像出于造化的 手,艺术者其实都是造化的模仿者,那《乌合之众》故事的核,听说就来自这城市的坊间传闻,不知是真是假。
2015年7月6日上海
文/王安忆(作者系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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