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重军在实验室工作照。本报记者袁婧摄
人物小传覃重军,1965年2月出生。中国科学院分子植物科学卓越创新中心/植物生理生态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科学院合成生物学重点实验室主任。他主要从事合成微生物、药物生物制造、放线菌分子遗传学等方面研究,在国际上首次人工创建了自然界不存在的简约化生命——仅含单条染色体的真核细胞。该成果入选2018年度“中国科学十大进展”。
“这半年多,尽管收获了各种荣誉,但我的心在走向宁静,因为我还有更大的梦想要实现。”自去年8月2日《自然》杂志发表了中国科学院合成生物学重点实验室主任覃重军的“单染色体酵母”论文,他就一直忙于应酬“外务”:节目录制、媒体采访、讲座交流……儿子提醒说:“老爸,别太高调了。”可覃重军觉得,还是要将自己的科研心得分享给更多年轻人,让他们少走弯路。
通过一次次分享交流,覃重军也在梳理自己的心路历程,掌声过后,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正在重归宁静。而这种宁静正是思考未来科研突破新方向所必需的精神状态,因为,“真正从无到有的创新,得在心灵静极而动、轻灵飞扬的时候”。
淡定!还有更大的梦想要实现
2013年,覃重军做出一个“疯狂”的决定:尝试将酵母细胞中的16条染色体重构、合并成一条。经过五年艰苦努力,成果发表那天,他终于实现了自己青年时期定下的五个理想之一——取得一项重大基础研究成果。
1993年,刚刚在华中农业大学经历了科研“死里逃生”的覃重军,在一页信纸上写下了自己的五个“人生梦想”:完成一项重大基础研究、发明一项原创技术、成功实现一项成果产业化、解决一种人类疾病、提出一个新理论。
这是覃重军在反复玩味思索了巴斯德、达尔文、牛顿、爱因斯坦等著名科学家的人生经历之后,为自己定下的梦想,还把它写进了情书里。
“我可要留着信,看你能实现几个梦想!”最近,妻子方萍又将这封小心保存、长达十几页的信找了出来,发现其中两个梦想已经实现:除了“合并染色体”这一重大基础研究成果,覃重军用基因组工程构建并改良了抗寄生虫药物多拉菌素的工业生产菌株,与浙江海正药业公司合作,使原先垄断技术的美国企业退出了市场。
“接下来的三个梦想更难实现,但对社会的贡献会更大。”覃重军惊觉自己已54岁,在经历了荣誉纷至沓来的大半年后,他在纸上写下“繁华只在瞬间,宁静长留心中,梦想长留心中”以自勉。
在纸上书写思绪,是覃重军从上大学以来坚持至今的习惯。2001年,从美国斯坦福大学学成回国后,他曾经历过多年的迷茫,2010年开始大胆转向从未涉足过的大肠杆菌与酿酒酵母的合成生物学探索研究。其间,他写下2000多页A4纸的笔记,最终找到了“单染色体酵母”这个方向。
▲覃重军研究员与他的两千多页实验手稿 (杨正行摄)
当然,大胆假设之后,要以最严谨的实验去实现。跟随覃重军工作了四年的博士生鲁宁深知,这位思维发散、境界高远的导师,抓起实验来绝对是军事化一般的严谨,实验操作不容许一丝差错。覃重军课题组成员薛小莉研究员在设计实验时也是步步谨慎,这个看似异想天开的科学梦想才最终得以实现。
“脑洞大开”的课题来自人文滋养
“如此脑洞大开的课题,你是怎样想到的?”自单染色体酵母的论文发表之后,覃重军无数次被问及这个问题。对此,他的回答是:灵感来自孔孟老庄,还有黑格尔、康德,和马、恩的原著,以及古典音乐、唐诗宋词、经典名画……
▲覃重军研究员的实验手稿及经常阅读的书籍 (杨正行摄)
覃重军在斯坦福大学师从基因工程创始人之一斯坦利·科恩教授,回国之后转向合成生物学,“如果比专业知识,很多人在我之上,此前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受益于思维方式和战略眼光。”他说,这全靠哲学、历史、音乐等人文典籍的滋养。
1983年考入武汉大学,覃重军幸运地赶上了武大的教育改革。时任武大校长、著名教育家刘道玉提倡培养文理兼通的创新人才,在宽容的学术氛围中,他鼓励学生跨专业学习,致力于培养独立自由的学术思想,要求学生树立远大的人生理想。
▲1983年,覃重军考上武汉大学
就在武大樱园,覃重军读了许多使他受益一生的文史哲典籍。因此,当他在思考未来科研方向时,就会想到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历史告诉他“一般不会在同一个点连续两次取得伟大的成就”,所以他的下一个目标肯定不会再循着“单染色体酵母”的轨迹,而要另辟蹊径。
▲覃重军研究团队在讨论实验进展,左起分别是:覃重军、鲁宁、邵洋洋、薛小莉 (杨正行摄)
也因有着深厚的人文修养,哪怕在科研压力最大的时候,覃重军也能自我解压,不会对家人发泄丝毫情绪。“他看看书,听听音乐,回到大自然中走神发呆几天,就缓过来了。”妻子方萍是同济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教师,深知科研压力之大,挑战世界前沿,更是每一步前进都在黑暗中摸索,有时实验结果大起大落带来的心理压力并非常人所能承受——仅凭这一点,她就对丈夫十分钦佩。
正因为有这种超乎常人的心理承受力,覃重军才得以坚持到了最后成功的一刻。“每当我感到‘快死了’,离成功就不远了。”他说,2017年10月在澳洲大利亚举行的一次学术会议上,他突然听说美国科学院院士杰夫·博伊克也在从事与他相同的工作,而且7月已经给《自然》投稿,“我瞬间浑身冰凉,感觉摸到了死神”。
要知道,基础研究只有第一,没有第二。当时覃重军实验室早在2016年10月已经人工将天然16条染色体的酿酒酵母合并为1条染色体,因为在做更多验证实验,论文直到2017年9月才定稿并交给《自然》。
▲人造单染色体酵母与天然酵母细胞对比图,两者形态相似,但染色体的三维结构有巨大改变
薛小莉说,当时也可以选择投低一档次的期刊,以求尽快发表。但覃重军相信自己的工作足够出色,完全可以抗衡竞争对手。最后,《自然》杂志以长文形式介绍了覃重军的工作,而博伊克的那篇论文则以短文形式同期发表——他将酵母染色体融合到了两条。
愿有更多容忍“任性”的土壤
当覃重军想要尝试酵母细胞染色体“十六合一”时,几乎没人相信他会成功。不过,哪怕当时他的研究组已经在“赤字运行”,分子植物卓越中心依然没有对此“亮红灯”,而是放手让他去做。
中国科学院院士、分子植物卓越中心主任韩斌说,用稳定的工资和经费支持,让科学家安心做世界一流的、成体系的基础科研,才能让世界级成果不断涌现。
覃重军非常感谢植物生理生态研究所给予他的宽容。自2001年回国,他数次改变科研方向,还有很多年没发什么像样的论文,连研究组经费都打着欠条,“如果没有这块容忍我‘任性’的土壤,也就不会有去年那项世界瞩目的成果诞生”。
作者:许琦敏
编辑:施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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