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克洛德·西蒙
对于艺术与生活的争论,法国作家克洛德·西蒙曾经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从来不知道怎样去编造”。他的作品都基于他的生活。在回答《新观察家》的记者提问时,西蒙曾经说过:“我一生交的好运之一,就是在社会的最底层,自觉不自觉地参与了撕裂欧洲的几件大事件。”23岁的时候,他赶上了西班牙内战;27岁时,他又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进了骑兵团,当过俘虏。他的一生,不断书写着“战争、旅游和生活”。
克洛德·西蒙(1913-2005)作为法国新小说派的代表作家,被认为“在描写人类的生活状况中将诗人与画家的丰富想象力与他对时间的深刻理解融为一体”。他的作品既具有个人风格,也代表着法国新小说派的创作思潮。
自1945年发表处女作《作弊者》开始,克洛德·西蒙一生共创作了20余部小说,从第一部作品开始,他就致力于寻找一种全新的写作风格。他的第一部重要作品《风》发表于1957年,从这部作品开始,作家就试图在创作中以生活“混乱的丰富性”取代传统小说的叙事逻辑。
▲《追忆似水年华》电影剧照
每个人一生的经历在回忆里总是散成碎片,而西蒙就像一个收集者,将那些画面排列在他的作品中,既不遵循时间,也不理会地域。历经战争的创伤、难以释怀的欲望、无法排遣的情愫,都暗藏在《弗兰德公路》《农事诗》《刺槐树》等书中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叙述里。
西蒙早年曾在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学习绘画,师从立体派画家安德烈·洛特,他如同画家一般,自如地运用着光线与色彩,把现代绘画技巧融入了文学创作,使他的小说充满了油画般的质感,阅读他的作品,无异于经历一场极致的艺术之旅。
小说《导体》充满了各种色彩——粉红色、赭石色、铁锈色、薰衣草色、藏红花色、珍珠灰、翡翠绿……作家就像一个绘画大师,用调色盘里的颜色晕染着读者的想象,甚至打破了语言的线性排列,将文字变成了绘画一般的空间艺术。
西蒙创作的另一特点在于汲取了自普鲁斯特以来的意识流写作手法,作家深受《追忆似水年华》的影响,像普鲁斯特那样,将弗洛伊德和伯格森的理论付诸文学创作。他的小说通常没有传统小说中情节上的矛盾冲突,在他看来,“小说的情节并不重要”,“无论什么故事,其性质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故事其实一直在重复,只是讲故事的人用了不同的呈现方式。
▲《追忆似水年华》曾深深影响了西蒙的创作,图为同名电影剧照
在西蒙的小说中,通常存在着多个叙述者,在不断变幻的视角下,叙事并不连贯地在描写中完成推进。如同《追忆似水年华》一般,情节淡化,空间和时间交叠在一起,变得模糊。在行文上,西蒙也偏爱普鲁斯特式的长句,借用语法规则、标点符号、修辞手法不断将句子拉长,使之变得富有层次感,内容也更加丰满。
相对传统小说,《导体》是一部颠覆性的小说。从内容上看,小说中贯穿着多条线索。在现实的维度,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接近现实的维度,生病的“他”拖着病体缓慢地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如同一台行走的摄像机,一丝不苟忠实地记录着目之所及的一切人物与事物,甚至偶然跃入眼帘的一个广告牌、一幅版画、一则标语,都事无巨细地详细刻画。此外,小说还叙述了一场没完没了的学术会议、一次漫长的飞行和一对恋人无休无止的情欲宣泄。
在想象的维度,一队士兵从整装待发到衣衫褴褛,疲惫不堪地行进在美洲最原始的森林深处,经历着一场没有终点的远征。而失明的巨人猎户座奥利翁,整夜迎着日出的方向行进着,随着初露的晨曦渐渐黯淡。与此同时,小说中还夹杂着种类纷繁的各类文本:博物馆馆藏的说明文字、与会者手里翻看的报纸,甚至人体骨骼的医学版画……
从形式上看,《导体》的全文只有两个段落,事实上,这唯一一处停顿也是作者为了复现一个会议纲要的文本而不得不做出的让步。行文上,小说以长句居多,颇有《追忆似水年华》之风。在词汇的使用上,西蒙绝对称得上语言大师,词汇丰富、用词精准,伴随着他的叙述,阅读者的视觉、感受力都变得异常细腻和敏锐。
在小说随性、跳跃的表面之下,西蒙巧妙地将他的思想隐藏在行文之中。小说中没完没了的那场会议,隐藏着西蒙对那个时代法国文坛的一种态度。《导体》中,西蒙分外偏爱的“长方形”饱含着对现代文明的种种控诉。那些被胡乱丢弃的纸板箱,毫无美感、颜色恶俗的霓虹灯,还有视线里延绵不绝的灰色摩天大楼……作为长方形的变体,存在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隐喻着现代文明的丑陋和无序。
年少的时候,读一本小说,总是耐不住性子,经常直接跳到结尾去看大结局,遇见一些事,一时半会儿看不到明朗的结局,也总是感觉很焦虑,恨不得像堂吉诃德那样,找个风车当对手,拼个你死我活。后来才发现,生活中的事,所谓的结局,不过是又一个开始,事情总是这般,没完没了。
《导体》Les Corps Conducteurs
[法] 克洛德·西蒙 著
焦君怡 张新木 译
守望者·文学丛书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8-1
《导体》中,西蒙细腻到细枝末节的刻画,还原了生活本身,小说最终没有明确的结局,也像极了生活。读者们可以厌恶西蒙的喋喋不休,也可以读过一半,皱着眉头把书丢在一旁。重要的是,这本书,足以细腻一颗心。
文:焦君怡 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导体》译者
组稿编辑: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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