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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潘争《棚内棚外:上海电影译制厂的辉煌与悲怆》
原标题:《万航渡路上的电影明星》
吴文伦是上影的老演员,从1960年代初开始他曾在上译厂、上影厂及上海电视台参与了几十部电影和电视剧的配音工作。吴文伦配的著名角色有美国电影《乱世佳人》中的白瑞德、法国电影《沉默的人》里面的沙先生、日本电影《生死恋》中的野岛、美国电影《达·芬奇密码》中的天主教影子议会议长以及动画片《功夫熊猫》中的乌龟大师,此外他还参与了经典译制片《橡树,十万火急》(罗马尼亚,1978年)、《华丽家族》(日本,1978年)、《金环蚀》(日本,1979年)、《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朝鲜,1979年)、《姿三四郎》(日本电视连续剧,1981年)、《新干线大爆炸》(日本,1992年)、《戴罪立功》(意大利、美国,1995年)、《恐怖地带》(极度惊慌)(美国,1995年)、《巴顿将军之死》(美国,2004年)、《碟中谍3》(美国,2006年)的配音工作。早在1962年,当时还是上海电影专科学校二年级学生的吴文伦就有幸被借到上译厂参加配音,而他参与的第一部由《上海电影译制厂译制片目录》登记在册的译制片是在1976年译制的、编号为“特内11号”的英国电影《绑架》。该片由黄佐临先生翻译,译制导演是孙道临先生和戴学庐。紧接着,他又参加了日本电影《生死恋》(卫禹平执导,与刘广宁和乔榛合作)和由黄佐临先生翻译、孙道临先生和李成葆执导的另一部意大利电影《醒目狗救主擒凶》(与丁建华合作)的配音工作。
说到配音,吴文伦叔叔就情不自禁地提到了陈叙一。1977年,他得到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在由老厂长亲自翻译和执导的英国电影《福布什先生与企鹅》中为戏中的唯一主角配音。一个配音新人在陈叙一亲自指导下在一部只有一个角色的戏里全程跟老厂长一起工作的经历让吴文伦获益匪浅。在1962年,当吴文伦第一次跨进上译厂万航渡路大院的大门时,里面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简陋而新鲜。他在上译厂参与的第一部影片是英国影片《鬼魂西行》,那部戏的翻译是舒适先生的第一任夫人慕容婉儿(病逝于1970年),由老导演时汉威执导。由于那时电影专科学校正在排练实习作品《青春之歌》,而吴文伦在里面也有角色,这样他就成了两头都要的“香饽饽”,忙得不亦乐乎了。由于这是吴文伦参加的第一部译制片,所以他的戏并不多,但从那时起他就进入电影译制片这扇大门了。作为一个二十挂零的大学二年级学生能够被借到上译厂,即使在当时既无酬金也无津贴,连客饭也欠奉的条件下,吴文伦还是觉得很得意,因为上译厂能请他就说明了他手里“有玩意儿”。
到了上译厂后,吴文伦跟上译厂的老演员们一见如故,他们没拿他当外人,而他更没拿自己当外人,大家相处得非常和谐。一个小青年和一群四十多岁事业有成的配音演员能够那么相处本身就不太容易,用吴文伦的话来说这就是“文化”,而且越是有文化就越是和谐。据吴文伦的回忆,当年万航渡路大院里的演员休息室里中间有一张大桌子,周边围着一圈木椅子,靠窗一字排开摆着几张破沙发,都是让组里的女士们坐的,而男士们都是“做苦力”。其中令吴文伦印象最深的是富润生,他好像有瘾似的整天没完没了地修理演员组里那几张破藤椅(也就是因为如此,直到1980年代,那几张藤椅还摆在上译厂永嘉路大院的演员休息室里),而于鼎总是在忙着装订剧本。有时他会把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带到厂里上班,吃饭时尽把好吃的让给她吃。下午他妻子有时会进厂里的女浴室洗澡,之后就躲在里面不肯出来了,急得于鼎在女浴室门外大声呼喊妻子的名字,还得请女同事把她骗出来。另外整个演员组里数胡庆汉最爱干净,大家总见他在演员休息室里抹桌椅,做清洁工作。至于打开水的活儿就由邱岳峰全包了,他经常双手提两个热水瓶从楼下水房往楼上的演员休息室打水。
▲吴文伦
吴文伦说当年这些男演员把同组的女士们照顾得很好,吴叔叔跟我妈妈同岁,他形容我妈年轻时经常“往破沙发里一坐,也不太干活,嘴里还啰里啰唆地发牢骚,一百个不满意的样子”,一副大小姐做派。而那时演员组另外一个固定坐破沙发的人是赵慎之,只要她们几个在,别人就不会坐那几个单人沙发。那时候,伍经纬、严崇德、苏秀三人总是聚在一起旁若无人地聊天,相对而言毕克就比较沉默寡言,虽然他偶尔也参与聊天,但总是感觉他老是不大痛快。吴文伦说那年头胡庆汉老是被陈叙一拿出来抓典型,好在胡老汉是个老好人,整天嘻嘻哈哈地也并不在乎。他其实也很卖力,上班前老是帮大伙儿打开水,可就因此经常迟到个几分钟。要知道陈叙一的规矩是一到早晨8点上班铃一响就要放片子的,大家之前就必须各就各位准备好,而胡老汉却经常是提着水瓶踩着点到,因而他就又要挨陈叙一骂了: “打水早点打呀!”胡庆汉嗓子好,朗诵尤其有力,但他是安徽人,发音有个“en”和“eng”不分的毛病。有趣的是给他纠正发音反着说就对了,也就是朝错的地方去纠正他,他接下来就说对了。尽管当时万航渡路大院的环境简陋,但那些老演员还是很有生活情趣。李梓在厂里养的龟背竹长得很茂盛,而邱岳峰也把他的文竹和三片叶子伺弄得非常好看。
吴文伦说他自己第一次配戏的时候语言是没问题的,但技巧不够,业务也不熟悉,跟不上大家的节奏。他在棚里横一遍竖一遍地就是过不了,导演不满意,但为了照顾一个临时借来的年轻学生的自尊心,导演又不大好意思训他。就在这令人尴尬的状态下,于鼎说了句“跟我走”,就把吴文伦带到旁边的小放映间里去“开小灶”了。在小放映间里,他在于鼎的悉心指导下把台词反复排了几遍。由于他天资聪慧,多练了两遍就已感觉得心应手了。从那儿开始,吴文伦就慢慢进入状态了,他悟到其实所谓的“技巧”必须是从人物出发,而他一开始时的认知是有问题的,而从此以后这就成了他的基本功了。艺术领域里的规则是演员有本事就有导演找你,没本事就得靠边站。这听上去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后来,直到1976年上译厂准备配日本电影《生死恋》时,李梓才又找了吴文伦,问他: “你看看野岛谁配合适?”当时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野岛嘛,电视导演,长头发,人长得帅,童自荣配合适。”李梓当时没作声,过了没多久,执导这部影片的卫禹平就通知吴文伦来配男二号野岛,于是他就跟我妈进行了首度合作(在那部片子中,我妈为由日本女明星栗原小卷饰演的女主角仲田夏子配音),而这部戏的男主角大宫雄二由乔榛配音。吴文伦形容这部影片本子好、台词好、演员表演也好,准确而不夸张,他觉得这戏配得很舒服,让他回味无穷。说完这话,他忍不住又发了句牢骚: “现在哪有这种戏,没这种戏了,也没这种修养了。”
从《生死恋》之后,吴文伦再次开始了他的译制片配音生涯。在之后的两年里,他先后参加了《醒目狗救主擒凶》《福布什先生与企鹅》《华丽家族》《橡树,十万火急》《光阴》《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等影片,成为1970年代后期以来上译厂配音最多的上影厂演员。1979年上译厂译制由胡庆汉和伍经纬执导的罗马尼亚电影《光阴》,由于戏里人物较多,导演就让吴文伦兼了好几个角色,而他也不挑食,叫配什么就配什么。影片译制完成鉴定的时候陈叙一来了,其实平时鉴定大家说话也就是过过场,主要是请老厂长发表观点。那次陈叙一一开口就问: “这是谁配的?”吴文伦心里一惊,只听导演胡庆汉回答道: “吴文伦配的。”陈叙一严肃地说: “词儿是说清楚了,就是不知道在说什么!”老厂长说完停顿了一下,又说了一句话: “不怪演员,导演用人不当!”
吴文伦感慨道: “老头啊,真是当家的,不仅艺术上当家,就连气温不到三十五度不能开空调他也要管,总是背着手到处巡查。作为领导他非常严格,同时也平易近人,并不高高在上。”陈叙一离休后有段时间在上影厂演员剧团当顾问,当时剧团把美国大片《乱世佳人》的译制任务从上海电影资料馆弄到他们那儿译制,就由陈叙一翻译剧本,老演员高博执导。吴文伦说那个本子搞得非常有味道,语言传神。有一场戏原文里白瑞德跟郝思嘉说“那我们做个游戏好了”,可陈叙一就不那么翻,他把这句话翻成“那我们结婚玩玩好了”。之前在搞《猜一猜谁来吃晚餐》时,邱岳峰配的丈人有一段长达十分钟的台词,大意是“你们要扛得住。我不反对你们,我支持你们的爱情。但你们要注意,以后你们走出去后边一定有人会指指点点,到时候你们两个人就转过头去告诉他‘去你妈的,关你什么事’!”。后来在鉴定的时候陈叙一发表了他的观点: “这词不是‘去你妈的’,‘去你妈的’没劲,应该是‘你妈的,关你什么事’!否则戏就不到位,配得再好也不行!”那天黄佐临先生也在场,而这样的翻译片工作就令人非常愉快。在《乱世佳人》开始正式配音之前,陈叙一还送了参与配音的上影演员们每人一句话: “最后告诉你们啊,朱莎呢,你嘎嘣脆就可以了,吴鲁生你好好说话,吴文伦你别玩帅。”
后来吴文伦理解了,老厂长指的这个“帅”不是真指语言处理上的帅,如果那么处理就“飘”了。不过他倒是觉得老厂长很帅,吴文伦指的那个“帅”并非是指老厂长穿得时髦,而是老厂长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气质。在吴文伦的眼里,陈叙一穿着很考究,大大方方,绝对不俗。冬天一袭中式丝棉袄,戴一条围巾,颇具风采,这点与我对老厂长的印象倒是不谋而合。后来电影资料馆的一个导演问吴文伦要陈叙一搞《乱世佳人》时的导演本手稿,可惜吴文伦当时没保存下来。“那词翻得真好!”说到这里,吴文伦不禁长叹了一声。
▲陈叙一
我从小就与吴文伦叔叔非常熟悉。我小时候他家就住在长宁区天山路附近,而我们家住在同区的新华路上,所以当年他从位于武康路上的上影厂演员剧团下班回家必定会经过新华路。在我的记忆里他当年总是打扮得很精神。夏天上身一件雪白的衬衫,下面一条深色西裤,脚蹬一双皮凉鞋,骑着自行车从新华路一路由东向西飞驰而过。我有时在阳台上见到他骑车过来就会叫他一声,吴叔叔也会向我挥挥手。有一天下午,突然天降大雨,当时我放学后正在家做功课,忽然间吴叔叔冲了进来。只见他浑身湿透,淋得像落汤鸡一样,赤脚,手里拎着双皮鞋,平素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乱成一团。他狼狈地跟我说: “好大雨,让我躲会儿。”我连忙倒了杯热水给他,他就这么一边脱下湿衣服搭在椅背上晾着,一边坐下跟我聊天,一直待到雨停之后方才离开。
吴叔叔也曾跟我谈起往日的情景,他经常在下班路上看到我妈在我家沿街二楼的西班牙式小阳台上站着,我爸在里面练琴,说“那穷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听到他这句话,我不禁联想到鲁迅小说《风波》里的一段情节: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但文豪的话有些不合事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话。这时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脚说:“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愿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我们家当年在新华路上海市文化局宿舍大院的日子可并不是如他所见的那么浪漫滋润。可见我们眼里所看到的别人的生活与那人实际的生活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觉得把吴文伦搁在上影厂演员剧团是放错了地方,但他自己却否认了这一点,因为那时他一直梦想成为电影明星。吴文伦经常会跟我妈提起一个关于他为何不进上译厂的故事,说当年还在万航渡路的时候,邱岳峰一天到晚喜欢提着热水瓶去打热水。有一回,吴文伦跟邱岳峰一起上楼。走到一半楼梯时,手里提着两个热水瓶的邱岳峰忽然开口低声说了句: “吴文伦,快过来吧,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他的意思是提醒吴文伦赶紧打报告要求调到上译厂来工作,可惜当时还满心火热地想着当电影明星的吴文伦并没接邱岳峰的茬,他低着头,眼睛里看到了邱岳峰那天穿着一双凉鞋,鞋尖部露出一堆挤做一团的脚趾……这个场景他一直记到了现在。
由于与上译厂合作多年,吴文伦与很多老演员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在他的印象里,李梓平时话不多,戏好,路子正。虽然她并没有上过什么艺术院校,但工作起来却非常专业。作为山东人,李梓虽然说话不多,但她高兴起来时还是挺能聊的。苏秀在专业上很有想法,喜欢做文章,搞学问。童自荣有玩意,是不折不扣的配音王子。他的同学杨成纯,虽然在学校里并不拔尖,分配到上译厂后一开始也只是个话筒员,但他非常勤奋,后来把自己的嗓子用得很扎实老到。总之各有各的风格和套路。吴文伦和李梓、赵慎之等老太太关系非常好,以前经常被她们叫到家里去吃饺子。他们三个都是北方人,李梓擅长做北方风味的饭菜,不多花钱还好吃。早年由于李梓家的住房面积较小,不方便招待客人,后来她搬到了新华路新居后条件大大改善了,有了独立的客厅,于是大家就经常去做客吃饭了。据吴文伦爆料,赵慎之老太太晚年时的老伴儿还是由他牵的线。当时赵老太独自住在虹桥路上一栋房子的二楼,有个老先生住在三楼,他俩经常能打个照面。由于当时老太太单身,吴文伦就经常去看她,当知道这楼上楼下的两个老人一来二去已经对上眼,但又不好意思彼此说破时,吴文伦就招呼他们二位一起吃了顿饭,并当场对他们说: “以后你们俩就可以一道吃饭了。”就这样,两位老人的恋情就这么公开了。据吴文伦说,那个老头人不错,与赵老太太感情也很好,这段黄昏恋给赵慎之的晚年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安慰和快乐。后来老头先走一步,没几年赵老太也驾鹤西去了。直到现在,吴文伦还为自己做的这件善事而感到欣慰。
作者:潘争
编辑制作:李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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