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当下人情淡漠,俗话说“人一走,茶就凉”,更何况斯人已逝?即使是名人明星,场面上的悼念活动结束后,基本上围绕他或她的,也就随着其人生的谢幕而淡出人们的视线,极少数的人能继续留在许许多多普通人的记忆里。在身后让人念念不忘的大人物,除了他们生前所建立的功绩或在各自领域里的卓越成就外,往往是因他们为人的平易。而这种平易,并非只是一种表面的姿态,而是真诚与认真。比如洛夫。
洛老已经离世快两个月了,我去参加他的告别仪式,看他的最后一眼,也已经快一个月了。可是对于诗坛再无诗魔、世间再无洛夫的殇情,却仍郁结在心头。这份殇情非我独有,许许多多与洛夫相熟或并不相熟的人都在谈论他,怀念他。在如今一切似乎都商品化了的社会,为何一个诗人的离去牵动这么多人的心弦?
特别是在他生活了21年的温哥华,追念先生的人远不止于文学圈。他走了,好像把温哥华的诗意生活也带走了,人们以各种悼念的方式希望把他留下来,留在仿佛他依然和大家在一起的感觉里。
▲摄影:钱小华
洛老曾多次谈到在当下越来越追求物质享受的消费主义时代,写诗几乎没有什么物质的回馈和现实利益可图,但是人们需要诗意的生活。人毕竟是精神的动物,仅仅物质是不能满足的。洛夫在温哥华生活的21年里,不仅只是闭门谢客写出三千余行震惊诗坛的长诗《漂木》,从而在他晚年创造了他的诗学理论的重要篇章“天涯美学”;而他身体力行地做了一件不亚于写一首诗坛巨制的伟大工作,那就是在长达21年身居汉语边际化语境的英文世界里,广泛地接触文学、以及文学以外的民众,把中国新诗推广到最广大的百姓生活里,无论食肆酒坊、海滩林间、大会小聚,凡是洛夫所到之处,便有诗歌,便有诗意生活的熏香。他的诗歌虽被称为“超现实主义”,却是扎根于日常烟火,并回馈到民间之中的。
4月26日,我参加西温哥华一间咖啡馆举办的纪念洛夫诗歌朗读聚会,除了我和店主立宏女士,她本身写诗,与洛老有着湖南同乡之谊,其他人均不曾与洛老谋面,且也非文学圈里的“诗人”、“作家”,但他们有的携洛老诗集而来,有的已下载洛夫诗篇。
其中一位毕先生说,他在洛夫告别会当天,选择了冒雨徒步行走17公里的方式赶到现场,他感觉行走在雨中,自己的心灵就与诗人贴得更近些;在雨中朝着与洛夫告别的最后一刻走去,他似乎更能体会平时体会不到或体会不深的诗歌里的洛夫。他与洛老从未谋面,可见诗人的魅力!毕先生说最早读洛夫的诗,被《巨石之变》打动,从诗中感受到诗人的自由精神和人格力量。想起中国诗坛高山仰止的人物、我早年有幸得以接触的诗人艾青,他也是洛夫青少年时期的偶像,21岁的青年洛夫在他“三本一条”(一条毛毯、三本诗集)的行囊中,就有一本艾青诗集。这位中国现代诗坛大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不过是写了几首诗,人民就记住了你。(大意)。虽然洛夫的诗歌不同于艾青诗歌旗帜鲜明的“人民性”,洛夫诗歌是向内探寻人生与宇宙的奥义。但凡真正的诗歌,无论哪种风格,都离不开诗人的真诚,而诗人是很难在诗歌里作假的,一做假,那诗便令人作呕。想起洛夫老友、也是移居温哥华的著名诗人痖弦说过,诗人和小说家不一样,小说家可以躲在人物和故事的背后,诗人不行,你的作品往那儿一放,人格就出来了。
生活中的洛夫,并非热情洋溢、谈笑风生,甚至有点不怒自威,令不了解的人有点怯近,至少初次见过洛夫之后的许多年里,我都不敢主动接近,更不敢拿自己的诗作去”献丑“。如果”诗魔”看了即使没有批评,只是无所表示的话,对我的自信也会是一个打击。为了保持一点可怜的自尊心,我一直与诗魔保持着一份仅是场面上点头微笑的礼貌。现在想来真是很后悔自己过于敏感“自尊”,差点与大师交臂相失。不过说起这点,洛老的儿子、音乐人莫凡颇为感同身受,他说小时候很怕拿作文给父亲看。有一次他的作文被父亲看过后,满纸都是红笔修改的,让他很是羞愧。然而一旦你跟洛夫接触了,打了交道,你才会知道他的有情有义,而他的情谊在于非常的认真、诚恳与平易之中。记得洛老主动把我加为他的微信好友之后,没几天就发微信来说:“没想到你还是个才女啊!你的文章棒极了,我超喜欢!” 我一方面有点受宠若惊,同时又疑惑我并未发任何文章给他看,怎么会谈起我的文章呢?原来洛老加了我微信后,自己主动到我空间里翻看以往我晒出的文章。别说他那么大个名人,当代华语诗坛的泰斗级人物啊,如今文坛上稍有点名声者,你送上门请教的作品,人家都未必愿意花时间看,更别说你自己没要求,人家主动找来看了还告诉你读后感。
▲与洛夫合影 作者供图
说起洛老的认真,就听到与洛老夫妇有二十年密切交往的章迈先生说过:凡是在公开场合会议上,凡请莫伯伯讲话,他一定事先写在纸上他要讲的话,即使就几句话,他也不肯信口开河。我亲眼见他收到温哥华当地一份华文报纸,上面刊登了他的诗作和简介,他马上打开报纸阅读,发现有文字差错,他马上坐下来将勘误写在另一张纸上,随即跟转交他报纸的人做了说明解释,并请将其勘误一并交给报纸以便更正。我当时真是有点惊讶,对于一份普通地方小报,他也是这么“计较”,而他早已著述等身、名扬四海啊,竟然还在乎这一小报上的发表!
曾经为洛夫诗歌写过博士论文(后出版了三本专著论述洛夫诗歌)的美国华文作家少君曾跟我说起,在他写作论文期间,除了多次与洛夫接触深谈、故地重游,洛夫还就其论文与作者通过几十封信。又想起作家徐小斌在洛老去世后跟我说起,“我只给洛老写过一篇短文,他老人家还用毛笔写了三页纸的回信,可见老人家真是重情谊的人。” 我觉得洛老的这份重情,其实也体现了他在文学上的虔诚和认真,和他除了自己创作之外对于诗歌发展的尽力。在加拿大的各个华人文学社团及其相关活动,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少得到诗魔的身体力行的支持。
多伦多华文作家孙博一篇纪念洛夫的文章中讲述了这样一件事:作者曾在2003年打电话给洛夫先生,恳请洛老为其参与主编的两部加拿大华文作家的小说集题写书名。不几日,就收到洛老邮寄的书法题字。后来因出版社提出最好有名家作序推荐,孙博再度向洛老求救。电话里洛老考虑了几分钟才答应,并提出一个条件。孙博以为是润笔费,马上请他开价。然而洛老说对方误会了,他为文学推广做义工,分文不取,只是要求留几本样书,另外因年老眼花看电脑吃力,要求将书的打印稿寄来。两个月后,即收到3500字之多的推荐序,字里行间可见老人家阅读了书稿的全部篇章有15万字之多。孙博感叹道 “ 如今这年代,写序要看全文的人实在少得可怜,何况洛夫是文学大师啊!”
我自己在整理自己将要出版的诗集时,想到能不能请洛老写几句话呢?这个念头一生出,我的心怦怦跳,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在微信里发出了请求。第四天,洛老发来了他手写的推荐语,我读后深为震惊,他的推荐语涵盖了他自己几十年诗歌创作中关于思想性与艺术性两大方面的主张和辉煌的实践,即艺术上的意象创造和思想上的反陈腐。而诗魔以此来肯定和评价我的创作,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不仅是对我个人诗歌创作、也是对当下华语诗歌创作的重要启示。
洛夫作为华语诗坛超现实主义诗歌的一代大师,他绝对不把自己封闭在象牙塔里。他在《魔歌》中自叙: “诗人不但要走向内心,探入生命的底层,同时也需敞开心窗。使触觉探向外界的现实,而求得主体与客体的融合。” 他的“把触觉探向外界”并不止于在诗歌写作本身的思考,而是真实地行走于现实生活中,他是个在人间烟火中乐此不疲的诗人。
我在与洛夫先生点点滴滴的交往接触中、在他的诗歌和各种文字里深深感觉到他的真诚与谦卑,他内心的柔软与温暖。他在和普通诗迷的互动中恰如一介百姓,并不让人觉得有面对一个当代诗坛大家的高冷。就在去年五月,我前文所提到的那家咖啡馆,洛老与诗迷们在他移民加拿大的生涯中进行了最后一次零距离互动。参加者有洛老和夫人、旅加古典文学教授章继光先生和夫人、洛老的忘年交和湖南同乡章迈、陈又庄、姜佳俐、咖啡店女主人立宏和店主陆斌、还有我等近二十人。洛老事先复印好他手写的诗稿分发给聚会的各位,在大家分别朗读了他多篇诗作之后,老人家畅谈了自己的创作背景与心路。那天,我在师母的鼓励下朗读了洛夫写母亲的《血的再版》节选,我的视线一次次被泪水遮挡,而洛老就与我一张小小咖啡桌之隔,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就在他离世前半个月,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本诗集《昨日之蛇》出版。他拖着病体还亲自出席新书发布会,与读者面对面,并为到场读者签名五十本新书。而在初春容易感冒的季节,作为一位晚期肺病患者,在公共场所的现身是很危险的。也许就是这次公开与读者近距离接触,使他染上风寒咳嗽不止,直至进入重症病房而最终未能挽回生命。而洛老一直到生命最后,还是满怀积极的生命态度,他还跟师母说明天要回家,他还想出一本爱情诗集,还没有开始写自传…… 当师母为自己没有阻拦洛老出席新书发布会而一再自责内疚时,我想起自古道: “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 , 诗人因诗集而逝,也算是最好的归宿了。而想到由洛老为我定名的诗集终究未能在先生生前呈现给他,便悲从中来。
那是前年初夏和洛老一次午餐时,我跟他谈了准备出一本诗集,我在五个书名之间举棋不定,请他帮着定夺。他读了我在iPad上列出的书名,并未马上给出结论,而是掏出笔来,在面前一张餐巾纸上将那五个书名一一抄录下来,然后折叠好纸巾放入口袋说,等他考虑好了告诉我。午餐临近结束时,洛老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纸巾说,他想好了我的诗集书名就叫“ 我不能握住风”,这是我的一首诗中的半个句子。我马上想到他的名篇《因为风的缘故》,就说,是不是洛老“因为风的缘故”所以对风特别钟情?洛老说他倒是并未想到这个,但对于为何选择这句做书名理由有三:一是要有诗味,有意象;二是谁都能看懂;三是不要太长,字数不宜多。
就在他离世前不久他还在微信里留下语音,谈及我的诗集;当师母电话里关心我手术后的身体时,他还插话帮着师母解释一个中药偏方的具体使用方法。我原想今年秋天,我将可能带着由他题写书名的诗集去看望他,也算是对他一直以来对于我写诗的关注和鼓励的一个告慰。然而,我却只能在“后记”中增添一段哀痛的“补笔”——
“洛夫先生不止一次在他的诗中说他是火,随时会熄灭,因为风的缘故。我在得知他患病的最后一年里,一再祈祷那风不要吹来,可渺小的我终究不能握住风…”(2018年5月7日于北温哥华)
作者:宇秀
编辑:李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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