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2018年商业电影之外的海外影坛,有些一言难尽。二月柏林影展开幕时,新人导演踊跃于各个单元,整个影展却被质疑 “不够分量”。五月戛纳影展在Ne t f l i x和组委会的纷争中开幕,临场撤下了《罗马》《巴斯特歌谣》等明星导演的作品,戛纳影展这些年罕见地不被批评“作者队伍老化”,而是“星光黯淡”。九月威尼斯影展为奥斯卡暖场,好莱坞明星阵容齐整,又不免被揶揄丧失了威尼斯的品格。直到奥斯卡评选拉开大幕,好吧,原来热门影片和大部分国家参评最佳外语片的作品,都是这一年里“三大展”的故人。
过去的一年,商业院线之外的电影作品,真的进入了“洼地”么?其实未见得。只是,“有意思的电影”和“足够出名的电影”“有想法的电影”和“被看见的电影”之间,鸿沟确实变得更深了。
网络大电影
这些作品挑战着人们对“网络大电影”的刻板印象,流媒体其实给了电影更多机会,而不是像产业巨头们形容的那样,剥夺了电影的未来。
12月17日,2019年奥斯卡奖评选公布了最佳外语片九强名单,在 《小偷家族》 《燃烧》 《冷战》等热门影片中,墨西哥导演阿方索·卡隆的《罗马》最受关注,它被认为不仅是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备选项,也是最佳影片的有力竞争者。更重要的是,《罗马》由Netflix出品,是一部“网络大电影”,于是关注点很大程度集中在——这部“网大”能创造历史吗?
▲科恩兄弟导演的《巴斯特民谣》融合了他们之前的《老无所依》《大地惊雷》和《醉乡民谣》,在伤感的抒情中,撕开世界无常暴力的一面
2017年,亚马逊的两部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和《推销员》,前者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原创剧本,后者获得最佳外语片奖。2018年初,Netflix的《泥土之界》获得四项奥斯卡奖提名。今年从初夏至今, 《罗马》《巴斯特民谣》和《风的另一边》持续掀起风波和话题,互联网电影生产对传统电影制片工业发起了足以变革产业格局的挑战。
今年5月,由于法国方坚持任何影片都要在院线上映三年后才能登陆流媒体平台,为此要把“网络大电影”封杀在戛纳参赛参展范围之外。Netflix和戛纳组委会的冲突白热化,结果是今年戛纳的选片出现了多年来罕见的窟窿:最后一刻被撤片的《罗马》、科恩兄弟导演的《巴斯特民谣》、奥逊·威尔斯的遗作《风的那一边》以及相关纪录片《死后被爱》,它们的共同点是都由Netflix出品,也都是被戛纳艺术总监福里茂寄于厚望的作品。
▲像《罗马》这样的小众电影,在传统电影工业的格局里,既很难被制作出来,更会在影院上映时遇到困难
在产业巨头的割据纷争中,戛纳付出惨痛代价。阿方索回到故乡墨西哥城,以黑白影像回溯了1970年代的一段童年往事,追忆动荡大时代里墨西哥中产家庭的 “小历史”,把温存的敬意给了那位庇护了导演年少时光的贫弱女仆,这部带着半自传色彩的《罗马》最终在戛纳落幕三个月后,获得了今年威尼斯影展金狮奖,并高调“冲奥”。
科恩兄弟的《巴斯特民谣》在威尼斯影展获得最佳剧本奖,影片看似是个短片集合的小品,却融合了导演兄弟之前的 《老无所依》《大地惊雷》和《醉乡民谣》,在伤感的抒情中,撕开了世界无常、暴力的那一面。
在奥逊·威尔斯生命的最后15年,他不再是拍出《公民凯恩》的好莱坞金童,只是一个漂泊的不得志艺术家,他集结了所有的朋友,试图以《风的另一边》重回电影圈,却在窘境中留下了一堆没有剪辑完成的胶片。最终假由后人之手完成的《风的另一边》是威尔斯百年诞辰之际,由影片版权方发起的一次电影众筹活动。纪录片《死后被爱》,是《风的另一边》被“善后”时,纪录片导演内维尔逐一重访了参与过《风的另一边》、且仍健在的当事人,包括威尔斯当年的搭档和他的女儿,他们的讲述构成了《风的另一边》真正的终章。
这些作品的多样化色彩和审美高度挑战着人们对“网络大电影”的刻板印象,更重要的是,就像阿方索导演对《好莱坞报道》说过的这段话:“像《罗马》这样说西班牙语、黑白、不是类型片的小众电影,在传统电影工业的格局里,既很难被制作出来,更会在影院上映时遇到困难。”《风的另一边》和《死后被爱》是同理——流媒体其实给了电影更多机会,而不是像产业巨头们形容的那样,剥夺了电影的未来。
女导演
回顾这一年诸多女导演的作品,最让人欣喜的在于她们毫不雷同。女导演在行业里并不总是边缘艺术家,她们正在走到舞台中央。
临近年末,《纽约客》影评主笔理查德·布洛迪在一篇回顾2018年影坛的文章里写到: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哪怕直到最近,绝大多数的女性导演和有色人种的导演,是被遮蔽的。
自电影诞生至今,在电影史中掌握着绝对话语权的是白人男性,就这一点而言,过去几年里女性电影人要求平等的呼声从未“矫枉过正”。事实证明,行业在“平等”层面的每一点微小的进步,都是弱势一方不懈抗争得来的。从年初的柏林影展到年底各种电影排行榜单,这一年,女性导演和女性的表达越来越凌厉地挑战着男性视角长久以来约定俗成的“标准”,重新定义着电影表达的审美标尺。
今年的柏林影展把金熊奖颁给了《不要碰我》,这是自伊朗导演帕纳西的《出租车》和意大利导演罗西的《海上火焰》以来,柏林影展持续地关注电影在虚构和纪实边界的探索,把大奖授予在形式层面大胆探索的作品。罗马尼亚女导演阿迪娜·平蒂列在这部处女作长片里,和她的演员们缔结了一种情感共同体的关系,这些演员在影片里的名字就是他们的本名,导演和演员之间、以及演员彼此之间,以深切的共情姿态深入探索了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在坦诚的交流中,禁忌逐渐瓦解,而身体在镜头前找到了自由。
▲在影片《幸福的拉扎罗》里,导演用诗性的剧作缓和了内容的残酷底色
五月的戛纳影展中,主竞赛单元的 《太阳之女》 《迦百农》和《幸福的拉扎罗》都出自女性导演之手,最终得奖名单上,《迦百农》获评审团奖,《幸福的拉扎罗》获最佳编剧奖。黎巴嫩导演娜丁·拉巴基在《迦百农》中,从一个12岁男孩艰难求生的经历,对社会系统的缺陷和结构性贫困给出尖锐的批判和反思。
导演爱丽丝·洛瓦彻被认为是意大利新生代导演中的佼佼者,这部《幸福的拉扎罗》被意大利的资深影评人视为本国当代影坛的骄傲,事实上,不仅在今年戛纳阵容齐整的参赛片中,甚至放置在全球电影新作的语境下,《幸福的拉扎罗》是今年幸福的收获。她在这部电影里,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刻画了意大利社会在过去的30年里顽固的世代贫穷,“被剥夺的人永远一无所有。”洛瓦彻有着罕见清醒的阶层意识,也对人性的局限有冷静的洞察,但她用诗性的剧作缓和了内容的残酷底色,《幸福的拉扎罗》也许部分地让人联想起布努埃尔早年在墨西哥的创作,但导演用女性的视角和终究温柔的凝视,让这成为一部独一无二的、洛瓦彻的电影。
六月的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展映单元的《我的女儿》《基伯龙三日》和《扎马》等电影,让人们看到了女性导演创作的多元风貌。从母女关系切入成长主题的《我的女儿》,在视角和拍摄手法中都有求新求变的突围。《基伯龙三日》以罗密·施奈德生前接受的一次采访为蓝本,整部影片是一个女性(导演)尝试在虚构中走近一个因过分坦诚而伤害了自己、却从未被公众了解的女演员。阿根廷女导演马特尔在十年沉寂后,拍出《扎马》,在南美殖民时期的背景下,倒置了征服者和失败者的位置,展示一个白人殖民者在日常中的节节溃败,用大量实验的手法,在一部历史题材作品中展开了对时间的哲学思考。
回顾这一年诸多女导演的作品,最让人欣喜的在于她们毫不雷同。约瑟芬·戴克导演的《玛德琳的玛德琳》首映于圣丹斯影展,影片以一个戏剧导演的即兴排练为框架,是一部极度个性化也私人化的电影,影片的视听呈现出主流作品中少见的灵活和灵性,导演用主观的视角把人物内心的情境“视像化”。在奥斯卡颁奖季渐入佳境的《你能原谅我吗》则是典型的“有观众缘的文艺片”,不以高冷的形式吓跑普通观众,“传记作家忏悔自己曾为了经济利益伪造名人书信”,这样的故事喜闻乐见,改编自知名作家的回忆录,有现实基础,剧作扎实,表演突出,女主角直奔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而去。类似的还有《性别为本》,这是超级网红大法官鲁斯巴德金斯伯格的传记片,这类影片让观众看到,女导演在行业里并不总是边缘艺术家,她们正在逐渐接近主流的话语权,走到舞台中央。可以想象在不久远的将来,好莱坞A卡的超级大制作也由女性掌舵——毕竟,即将上映的漫威新作《惊奇队长》,导演就是一位女性。
新作者,老作者
这不仅是“戛纳系”“威尼斯系”和“柏林系”之间简单的力量对比,更多透露的是当下国际影坛新老作者之间此消彼长的平衡。
随着2018年欧洲电影奖正式提名名单、2019年奥斯卡外语片申报名单和九强短名单陆续公布,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戛纳系”“威尼斯系”和“柏林系”之间简单的力量对比,其中更多透露的是当下国际影坛新老作者之间此消彼长的平衡。
2018年欧洲电影奖的五部最佳影片提名分别是:瑞典的《边境》、比利时的《女孩》、意大利的《幸福的拉扎罗》和《犬舍惊魂》,以及波兰的《冷战》。其中,《犬舍惊魂》的导演马提欧·加洛尼是戛纳影展的常客,在《犬舍惊魂》之前,他的《格莫拉》《真人秀》和《故事的故事》都入围过戛纳影展主竞赛单元,描绘意大利黑手党的《格莫拉》和围绕那不勒斯底层的《真人秀》都获得过戛纳影展的评审团奖。今年的《犬舍惊魂》在戛纳首映时,被类比为“意大利版《江湖儿女》”,影片本身的风评中规中矩,但男主角的独角戏异常出彩,他用一个人的表演推进着整部电影的进展。波兰导演帕夫利科斯基的《冷战》是他继《修女艾达》之后又一部“刷屏”的作品,在今年戛纳影展获得最佳影展后,它在年末的各种“年度十佳”榜单评选中占据席位。
比起加洛尼和帕夫利科斯基在预料之中的被认可,从今年戛纳影展“一种关注”单元中异军突起的《边境》和 《女孩》值得被更多的观众“看见”。《边境》是导演阿巴西的第二部长片,也是今年“一种关注”单元的大奖得主,属于在商业放映和影展场合中都很罕见的“脑洞大开”的电影,从破案悬疑的剧情设置走向人类世界的奇幻故事,从一个天赋异禀的海关官员的“异人奇事”,深入对性别、族群、人性和天性的思辨。就像影展期间场刊评论形容的:“导演把童话、民俗、悬疑、爱情和存在主义戏剧等类型杂糅在一起,创造了一部让人兴奋的作品。”截然不同于《边境》的生猛机锋,获得戛纳影展最佳处女作长片 “金摄影机奖”的《女孩》,是以温柔的语调讲述一则苦涩的成长故事,展开了一个“变成女孩的少年”所经历的自我构建的艰难过程,是从毛毛虫到蝴蝶之间种种心酸痛苦的蜕变。在导演的镜头下,那个性别模糊的、“中性”的孩子,始终对“自我”有着清晰的认知,无惧于世俗的流言蜚语,他/她让整部影片焕发出脱俗的气质。
每年进入秋冬评奖季后,欧洲几大艺术节的作者辐射力就显现了。尽管“三大展”中,柏林被诟病意识形态过分浓厚,戛纳的作者队伍老化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威尼斯被质疑太过倾向好莱坞,但不得不承认,这三大展的老牌作者们,支援了年底颁奖的繁荣。
各国选送参与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评选的片目就是最好的例证——即便没有进入九强短名单,这张片单上的大部分作品,曾经过“三大展”淬炼。
▲是枝裕和的新片《小偷家族》让他在屡败屡战之后,终于捧得金棕榈奖
巴拉圭电影《女继承者》是今年柏林影展最佳女演员的得主,影片用细腻含蓄的表达,刻画了老年人的苦闷的欲望。肯尼亚电影《绝症女孩》呈现了一个勇敢孩子的抗争力量,这是一部从柏林影展新生代单元冒出尖尖角的作品。被视为大热门的《小偷家族》是日本导演是枝裕和自《无人知晓》后集大成的一部,让他在屡败屡战之后,终于捧得金棕榈奖。韩国导演李沧东的《燃烧》虽然失意于戛纳奖项,却被法国《电影手册》认可,评为2018年度十佳之一。而唯一进入奥斯卡九强名单的南美电影《候鸟》,导演西罗格拉是一位年轻的“戛纳老人”,他至今完成的三部长片: 《风的历程》 《蛇的拥抱》和《候鸟》都曾入围过戛纳的竞赛单元。
——看,哪有什么无名之辈,这是电影界残酷的马太效应,走到聚光灯下被“看见”的,任谁不是历经了道道关卡和层层筛选。
让国际影评人关注的各国电影:
日本 《小偷家族》
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
波兰 《冷战》
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意大利 《犬舍惊魂》
戛纳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
哈萨克斯坦 《小家伙》
戛纳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
黎巴嫩 《迦百农》
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奖
韩国 《燃烧》
《电影手册》十佳之一
比利时 《女孩》
戛纳电影节金摄影机奖
瑞典 《边境》
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大奖
哥伦比亚 《候鸟》
入围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
巴拉圭 《女继承者》
柏林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
肯尼亚 《绝症女孩》
入围柏林电影节新生代单元
墨西哥 《罗马》
威尼斯电影节 金狮奖
匈牙利 《日暮》
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德国 《无主之作》
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乌拉圭 《地牢回忆》
入围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
作者:柳青
编辑:姜方
责任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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