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旺角，靠近郊区的地方，有一家烧鹅店，看似普通，一旦你的牙齿咬碎烧鹅的酥皮，方知相见恨晚。这一层酥皮，绝对让人耳目一新。你的舌头会先尝到这层烤成金黄色的油亮油亮的酥皮，然后是空气，之后便是薄薄一层入口即化的肥肉，细滑多汁、略甜、香味中略带有一丝腥味。……烧鹅师傅燃烧的小宇宙，让店里有种舍我其谁的气势。你能确信，你正吃着整个地球上最好吃的烧鹅，无人能及，也许是烧鹅诞生以来最好吃的一只。

——这里是普埃布拉的夜晚。……当牛舌的边缘变成棕黄色，空气中渐渐充溢香味时，她会用一把小铲把它们从滚烫的铁盘上铲起，放到软软的还冒着热气的玉米饼上，卷成双层，再舀一勺欧芹酱，迅速淋在表面，撒上新鲜香菜末和生洋葱粒，放在薄纸盘上递给你。……你接过纸盘，把卷饼迅速地塞进嘴里，就着一大口冰凉的墨西哥特卡特啤酒吞下——啤酒之前混过青柠汁，还撒过一小盘子盐，所以表面有些结晶——你会有一种几近于高潮时眼球上翻的快感。

我不是一个吃货，没去过香港，也没去过墨西哥。但读到这些文字时，我却恨不得长翅膀飞了去。要命的是，在安东尼·波登的最后一部回忆录《半生不熟：厨室的黑暗与光明》里，这样活色生香的文字还随处可见。

然而，于我，更要命的阅读诱惑不在美食，而在美食之外。

在《半生不熟》这本书里，安东尼·波登生动讲述了厨室及美食圈的故事。当事人形形色色，有老板，有主厨，有顾客，有食评家……而这些人，不管地位高低、名气大小，一律都变成了傻子。在商业和媒体的主宰下，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变成了被愚弄的对象。他不无讽刺地写道：

当然，在杰克逊女士的呵护下，“美食频道”的“商业模式”的确很成功。随着节目弱智程度的提升，频道的收视率也节节高升。“美食频道”的元老级厨师也被一个个地清洗掉了。一时间，专业主义变成了罪名，任何犯下此罪之人，包括马里奥、艾梅里尔在内，全被打入冷宫或者彻底流放。他们就像老布尔什维克那样，被真正的“美食”行业轻视。他们终于意识到，原来所谓真正的美食行业，不过是讨人欢心、你好我好，让观众感觉良好的迷魂汤。（“出卖”）

“希普里阿尼模式”是这么回事。希普里阿尼在很久以前就惊人地发现，那些浑蛋国际富商都喜欢混在一起，吃稍微比别的地方正宗那么一点点的意大利菜，并愿为此斥巨资。比这更妙的是，那些希望自己看上去好似浑蛋国际富商的人，也对此有类似的向往。这就是所有生意人梦寐以求的客户群。在威尼斯的哈里斯酒吧，一杯普普通通的贝利尼斯（Bellinis）和一盘还算不错的食物，足够榨干你的钱包。（“富人的食物”）

……

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说，“美国电视全心全意致力于为观众提供娱乐”“美国广播公司展示给我们的是原本具有高超语言驾驭能力和政治见解的人现在屈服于电视媒介，致力于表演水平的提高而不是表达他们的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时代的美食圈也成了娱乐圈。在这个圈子里，真相已经不重要，人们需要的是表演。

《半生不熟：厨房的黑暗与光明》

[美] 安东尼·波登 著   蔡宸亦 译

雅众文化·上海三联书店

但安东尼·波登却像《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个小孩，他说出了真相并且希望人们能改变或为阻止堕落做一点事情。在“出卖”一章中，他这样写道：

我现在想起来了。当年自己的确是个傻子，看着银幕上的艾梅里尔一个劲儿地推销牙膏（后来是蕾切尔为唐恩都乐甜甜圈和乐兹饼干做代言），就惊愕地张着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些赚了不知道多少千万多少亿美元的家伙，还想靠推荐这些垃圾，再赚个几百万？我是说，把脸凑近唐恩都乐甜甜圈已经够尴尬了，而且还有那么多孩子看这个节目，不用为他们负责吗？2型糖尿病就这样蔓延开了……这些人到底有没有不能跨越的底线？”

在一个不以堕落为耻的年代，他却一直追问同时代人一个不愿直面的问题：你们的底线在哪儿？而这个追问就像主旋律一样贯穿全书始终，即便是在一些关于美食的云淡风清的描述之中。

在他那里，那些没有底线的人就是“恶棍”， 那些坚守底线的人是“英雄”。他不留余地地怒骂“恶棍”，更不加掩饰赞美“英雄”。他不吝篇幅，把珍贵的文字写给“英雄”，而这大概就是本书副题中所说的“光明”之所在吧。

百福面吧老板兼主厨大卫·张是一位有底线的人。他说，“烹饪是诚实的，所以我走上这条路”“五年了，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柏拉图式的理想、爱、真理和忠诚。即便我一无所成，这些是我永存的信条”。（“狂怒”）

贝尔纳餐厅一哥杰斯托也是一位有底线的人。他“最怕交叉污染。每次用湿毛巾擦拭完切鱼的砧板，他都会直接把那块毛巾扔掉，无一例外”“他按照自己的惯例做事，从不违背”。他说，“每一片鱼肉都要完美。都是主厨的名声”。（“这条路我走对了”）

……

在这样的一个年代，不合时宜却又无比认真地发问。这时候，在我眼中，他就成了《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那位少年霍尔顿。也许，安东尼·波登就是一位现实中的霍尔顿。不管是曾经的耍酷的坏小子，还是后来的不再耍酷的再婚男人兼父亲，他都是一个活得极为认真的人。

在写完《麦田里的守望者》之后，塞林格隐居去了。但他的书畅销美国，风靡世界，并在世界上留下了一个重要的符号——霍尔顿。

在写完《半生不熟：厨室的黑暗与光明》之后，安东尼·波登却自杀了。但他的书也畅销美国，也走向了世界。

那么，他会给这个喧哗与骚动的世界留下什么呢？

作者：彗聿（书评人）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王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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