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麦家1991年开始写《解密》,“我写了11年,彻底推翻重写有三遍,局部修修改改至少20遍之上。其间我曾无数次地痛斥自己,那么愚笨,那么没用,那么可怜,以致全部青春都可能为它废掉。但当我终于写完后,我拥抱了自己。”
《解密》写一个天才与另一个天才之间的博弈,是心灵粉碎再重铸的探险之旅。这部小说又何尝不是小说家与自己的较量?眼下,《解密》又多了波斯语译本,麦家写下这篇文学“告白”。
一个多世纪以前,在中国南方N市辖下的一个沿海小镇,盘踞着显赫的容氏家族,因制盐贩盐而称雄一方。容家有个老奶奶,似乎是得了一种怪病,天天夜里做噩梦,梦中的惊叫声让她对不多的来日乃至来世充满恐惧和好奇。
她想探知梦里暗藏的秘密,寻来一位已经失业的欧洲传教士为她解梦。传教士像家庭教师一样,日夜陪伴老奶奶,帮她抚慰被恶梦纠缠的神经。老奶奶去世后,他像一件报废的家具,闲置一隅,慢慢老着,腐烂着。直到一天,一个女人出现在容府门前,她十月怀胎,怀的是容家后代。
女子因难产而死,孩子虽生犹死:因出身龌龊,容家人视他如敌如狗,吝啬施他一道关照的目光。传教士悲天悯人,一手将孩子养大到十来岁,临死前他给时任N大学校长的容家长辈容黎黎先生去信,告诉他这孩子可怜的现状,请求他行行善,把孩子领走。容校长把孩子领回家,相处中发现他生性孤僻却又天赋异秉,尤其在数学上有诸多超人的灵敏和特长,便着手培养他,送他上学,接受教育。
年复一年,孩子长大,上了N大学,成了外籍数学教授希伊斯的学生。如容校长一样,希伊斯很快发现孩子数学上的迷人才华,便悉心栽培他,把他领进了自己正在研发的计算机的未知世界。由于中国时局巨变,希伊斯准备带孩子回美国继续从事计算机研发,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病把孩子留下来。
孩子大病不死,旧操重业,并频频斩获。然而人生如戏,世中难料,随着冷战形势加剧,多年后,正当孩子在计算机研发路上高歌猛进之际,却在一夜间被神秘的、富有特权的国家特别单位701强行招走,让他去从事破译密码工作。更令人唏嘘的是,他破译的密码正是他曾经的导师希伊斯教授研制的。昔日两人情同手足,如今彼此代表各自国家,互相进行残酷的智力厮杀,杀得天昏地暗,人世沧桑。
这是个令人心碎的故事,故事的主角——那个孩子——叫容金珍,这部书叫《解密》。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2002年出版,迄今已被翻译成30多种语言,有100多个国家的读者。在它和各国读者相遇的过程中,我听到一个强大的声音:这是一部间谍小说。2017年英国《每日电讯报》评出“史上最优秀20部间谍小说”,从诺奖得主鲁德亚德·吉卜林1901年作品《吉姆》,一路选到2010年米克·赫伦《慢马》,时间长得几乎要熬死每一个人(110年),作品多得几乎每一部都要葬身鱼腹。
大海捞针一样的,《解密》居然被捞上岸。这是一种神奇,像容金珍破译紫密,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
但我固执地认为,《解密》不是一部间谍小说,我把小说经线拉长到近百年:从1876年到上世纪70年代冷战时期,赋予主人公各种元素:家族、身世、孤独、封闭、天才、数学、迷宫、梦、密码等。
通常意义上,大跨度的时间,人物错综复杂的成长条件,这恰恰是间谍小说忌惮的。间谍小说总的说属于浪漫主义文学流派,玄想浪漫主义,对人物和故事的成长有某种特权。间谍小说像一柄匕首,刀刃锃亮,龇着牙,等着要舔血——如果你带着这样的期待来读《解密》,我一定做不了你朋友,它在血面前几乎是有洁癖的。
如果一定要说它是一部间谍小说,我只能说命运才是我们的间谍。我试图通过容金珍讲述一种人的命运真相,他们是被国家(也可以是某个组织或者个人)寻找的、培养的、使用的,他们迷人的才华可以炼成金子,但命运时常将他们熬成一堆渣子。
我想说,当一个人完全失去世俗和自我时,命运随时可能做他们的间谍,出卖并践踏他们的人性和尊严。
我不知道伊朗的读者会怎么看待容金珍,在我看来他是一个被偶然和必然、强大与脆弱、个人与国家、绚烂与坠毁两极包抄的大人物,也是小人物。在701院子里,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走出这院子却弱不禁风,经不起一个喷嚏的袭击,鸿毛一样的。这不是简单的一个人的两面性,而是复杂的命运机器的神秘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羸弱,不知道他如何变得强大,不知道他能给伊朗的读者以什么——别看我在“解密”,走进人间、走入人心,我其实知道的并不多,因为“人”是世间最深奥的一部密码。
作者:麦家,著名作家
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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