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有较多宴饮诗,《鹿鸣》《常棣》《伐木》《鱼丽》《南有嘉鱼》《蓼萧》《湛露》,等等,写的往往是周代君臣、宗族、亲朋间的宴饮酬酢。诗经写这些彻夜不息的欢宴,尽述肴馔之阜和礼乐之美,如“君子有酒,旨且多”“鼓瑟吹笙、吹笙鼓簧”等,是其一。或是写宴饮之乐,呈现君子相见的亲厚与喜悦,如“燕笑语兮”“和乐且孺”等,是其二。或是写浮生之叹,如“厌厌夜饮,不醉无归”“今者不乐,逝者其耋”等,是其三。飨宴,不纯粹是贵族的享乐,还是周代礼乐文化的要求。而在诸多宴饮诗中,《頍弁》犹如一支欢宴哀歌,写出了忧生之嗟。
“有頍者弁,实维伊何?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峨冠博带、佳肴美酒、并坐鼓瑟,周代贵族之宴,大抵这般开场。“岂伊异人?兄弟匪他。”点出“兄弟”,毛序中说,这是“诸公刺幽王也”。幽王暴戾无亲,不能燕乐同姓,亲睦九族,孤危将亡,故作是诗也。按照这种读法,《頍弁》中的“君子”是直斥幽王,而接下去施于松柏的“茑与女萝”,则是喻攀附幽王的诸公。幽王久不与诸公飨宴,诸公不得见幽王,于是心忧“其将危亡”,自身将无所依怙。诗中以“茑与女萝”比兴,以“未见”与“既见”两者心情的巨大反差与起伏来铺陈展开,写出这群与宴贵族的“忧心奕奕”“忧心怲怲”。“奕奕”是盛大,而“怲怲”则是“盛满”之意,足见忧惧之甚,以至于复见幽王,便“庶几说怿”了。
这是一篇较为独特的宴饮诗,这个与兄弟甥舅欢聚的宴会,本该和乐且湛,但除了开场“尔酒”“尔肴”的渲染,全诗却被一种愁悴忧惧之情笼罩。这种悬覆其上的忧惧,在《红楼梦》一次贾政的生辰上也有写到。当日是贾政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报“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面对一个来自皇宫的不确定的信息,又是“唬”,又是“惶惶不定”,贾府这个显赫家族何以忧惧至如此?《頍弁》中这群攀附王权的贵族,有着和贾家相类似的心理,他们同样自感命运朝不保夕、岌岌可危,于是“乐酒今夕”,终夜自娱。
本诗卒章中以“霰”作喻,即是急危将临之象,这就给全诗定了一个总基调。“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 《毛诗正义》曰:“以比幽王暴虐。初为霰者,久必暴雪”。《诗集传》曰:“霰,雪之始凝者也,将大雨雪,必先微温,雪自上下,遇温气而搏。言霰集则将雪之候,以比老至则将死之征也,故卒言死丧无日,不能久相见矣,但当乐饮以尽今夕之欢。”是哀老之将至,还是叹政权之将亡,或许两者皆可释读。潘雨廷《诗说》曰:“‘死丧无日’,非应于幽王之丧乎”。细读全诗,其实整篇《頍弁》,不一定要落实于“刺幽王”,此诗放在幽王时代的大背景下,大抵可视作时代之症候,将衰之先兆。品匝诗句,全诗并非“抒愤”“讽谕”之口吻,也不全然是一首沉湎于享乐生活的宴饮作乐之歌,而是哀叹生命无常、盛筵难再,在欢情乐景中写出一种悲调来。
见霰落而知大雪之将至,在这百般作乐的欢宴空气中,这位与宴的贵族公子呼吸领会到了一种真实的幻灭感。这是一种时代的空虚之症,如同菲茨杰拉德在其《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将宴会上的男男女女视作一群“飞蛾”,盲目、寄生、纵情狂欢又醉生梦死。这种幻灭感,大概也只有拥有一双“冷眼”者才能觑见,就像《红楼梦》中贾妃省亲过后,“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经《节南山》写出了诗人的迷茫与心之所失,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此句视作“忧生”之代表。而《頍弁》中的这种忧生之叹,不仅仅来自于对人生无常的感喟,更出于其对所处世代的感知。诗人瞻顾日常生活之细微,并预感这个时代即将到来的变化与转折,从而发出“无几相见”的喟叹,这是欢宴之哀歌,也是那个即将礼崩乐坏的时代的注脚。
作者:叶百安
编辑:郭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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