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8日18时26分,联想控股股份有限公司发出公告,宣布柳传志卸任公司董事长及执行董事。
联想的柳传志时代,就此落幕。
作家宁肯曾经在《中关村笔记》里记录了柳传志在35年前创办联想的过程。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上,我们摘编其中的部分章节与读者共同回顾。
只有改变自己,才能改变世界。
1985年,或1986年,柳传志第一次到长城饭店参加IBM代理会。那时的联想不过是一个刚刚成立两年不到的民营企业,拿到代理资格已非常自豪。柳传志记得自己那时连像样的衣服也没有,穿上了父亲的呢子大衣,先是坐公共汽车,快到长城饭店了下来,打了个出租车,表示是坐车到的。
以为有人在门口迎接,结果一个人也没有,柳传志后悔打了车。
到了会议厅,柳传志脱了大衣,里面穿的也是父亲早年的咖啡色西装,包括领带。一切好像不是1980年代而是1930年代,像上海滩。会间有茶点,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第一次看到点心可以随便吃,柳传志就忍不住了,大吃起来。多少年后回忆起来,柳传志都觉得那点心好吃,不少是没见过的点心。
那时完全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收购I BM,更别说做IBM那样世界级的企业的领袖。柳传志记得那时IBM虽有中文环境,但非常不好使,不适应中国的办公环境,那次会上他向 IBM高管推荐联想汉卡,对方极其傲慢,你为他好,你是在帮助他,看上去你倒是在求他。
大公司就是大公司,高山仰止,你能傍上做一个小小的代理就不错了。但柳传志这点好,承认对方的实力,尊重甚至崇敬对方的实力,没二话,但同时也把自己做好。每一次感到对方的傲慢,柳传志都在心里增加一分决心,一种意志,一种无法形容的东西。
柳传志是一个能够把握大势的人,时代的关口到了什么地方,他会义无反顾且又极审慎地做出抉择。
1983年,出于两个原因,他从中科院计算所调到干部局。一方面是他自己的原因,他看到所里的问题,研究出的东西总是束之高阁,于实际毫无用处,事实上非常荒谬,而他又不是一个能改变课题的人。一方面是干部局的原因,上面看他是个人才,有人望,有辩才,准备在仕途上重用。这两种原因柳传志都非常清楚。
但更加或越来越清楚的是:仕途不是他的路,时代在发生变化,大势已清晰可见:那就是陈春先走出了科学院,“两通两海”已打破体制,表现出一种活力,且这种底下的活力与上边的活力是一致的,这是大势,虽然充满风险,但是是大势。
而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时也真是太穷,太窘迫了,物质匮乏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人没有尊严,能看到一点转变的机会都会抓住。
以住房为例,柳传志是中国科学院的科技人员,在普通市井人心目中是高级人物,但即便像这样的人那时竟然住在自行车棚里,连普通的筒子楼都住不上。自行车棚靠计算所的东墙根儿,房子高仅两米,宽三米,头顶是石棉瓦,脚下是水泥砖,被分成一间间方格子,用泥巴掺着芦苇秆填补四围缝隙,在东围墙上打出方洞当作窗户,在另一面墙开出缺口,安装门框。
不久这片自行车棚改造的区域已有相当规模,有一条狭长的小巷贯穿,被进驻这里的人戏称中关村的“东交民巷”。
租来创业的传达室
所以,当计算所所长曾茂朝来找他,希望他能回到所里办公司时,两人一拍即合。
到1984年底,竟纠集了所里的十几个人,曾茂朝大笔一挥给了二十万元开办费,公司正式开张。所谓开张,没有锣鼓,没搞任何仪式,就是公司可以免费使用计算所的传达室,一间小平房。多少年后———即使是在北京五洲大酒店收购I BM那天,面对全世界的闪光灯,柳传志也没忘记那间幻觉般的小平房。回忆起来像幻觉,当年可不是幻觉,不再是传达室的小平房腾空后,空空荡荡,满是灰尘。公司在灰尘中召开了第一次全体会,而会议的第一个议程是搬运桌椅,打扫卫生。一通暴土扬尘的忙活之后,大家在三个长条凳上坐下来。
会议第二个议程是公司干什么。既是科技公司,当然要做科技,但这只是方向,二十万元的开办费不可能马上用到科技开发,当务之急是赚钱,如果不赶快挣钱,人吃马喂二十万元很快就会花光,到时散摊子,大家真要再回所里不是件容易事。
大家七嘴八舌,集思广益,虽然具体干什么不知道,但有一点是知道的,那就是干什么挣钱就干什么,先赚了钱再说,有了资本再说。
倒卖钢材吧,这样能挣大钱,谁有路子?
还是小商品吧,这样稳妥,占用资金不大。
电子表怎么样?
对了,旱冰鞋现在很新潮,哎,听说运动裤衩好卖,得了,冰箱彩电现在最缺了,谁有路子?
大家议论纷纷,全是这个。柳传志也是如此。他派出精干人员四下打探,寻找商机。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周密侦察,终于发现,在遥远的江西省的妇联工作的一个妇女手里有一批彩电要出手。根据柳传志办事稳健缜密、万事都要留一手的一贯做事原则,必须反复叮嘱办事人员,一定要先验货,再给钱。于是属下带着领导的嘱咐,很快来到了江西,惊喜地看到了那批彩电。
没错,眼睛看得真真的,赶快汇钱,晚了就让别人抢先了。
钱一汇过去彩电却神奇地失踪了。
江西妇联的那位大姐原来是个职业骗子,那批展示的彩电是个障眼法,就像“二战”盟军让好莱坞弄了许多假坦克让希特勒在加莱看走眼。
二十万元的开办费一下折了十四万元,还剩六万元。这迎头一闷棍太狠了。因为太狠了,也激起了柳传志内心一种莫名的东西,一种很硬的东西。而这东西过去是柳传志缺乏的。柳传志发热的脑袋一下清醒下来,意识到自己的经验是办公室的经验,甚至是科学院的经验,关起门来自己算老到的,出了门差远了。
二十万变六万还给了柳传志一种东西,那就是彻底,既然已输得差不多只剩下条裤衩,那就也没什么再输的。
为把窟窿堵上,柳传志亲率员工摇身一变成了卖小商品的二道贩子:带领员工在计算所门口摆摊卖电子表、运动衫。这当然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在外面赔了钱,跑到家门口讨饭,脸往哪儿搁?
1985年搬进新家时代全家福
但柳传志就这样黑着脸干了,是的,我输到家了,但我还在干,这就是彻底。卖电子表挣不了几个钱,但就像一种宣言。从现在起没什么可输的了,那就只有赢了,一点一滴的赢。而且说到底也是堂堂正正,劳动所得,汗水所得,不丢人。
这就是那种很硬的东西,硬中有邪,说到底又邪得非常正。
那时“两通两海”———四通的万润南,信通的金燕静,京海的王洪德,科海的陈庆振都已是中关村的风云人物,产值做到上千万,而柳传志在卖电子表。那时没人知道柳传志,知道一点的也是听说他做赔了,在卖电子表。
公司11个人中有六个人抽烟,工资都不高,抽不起好烟,公司来了客人连根好烟都掏不出,羞于出手。
公款买烟招待客人既不恰当,也不自然,比如特具体的是怎么往外掏烟呢?现从抽屉拿吧,不合敬烟的规矩,因为本来敬烟是很私人的,不分你我,拉近关系,你从抽屉里拿算怎么回事,那不就成了公事公办?要不公款买了,每人口袋里装两包,一包自己的,一包公家的?
公司的三个领导商量来商量去———别小看这个细节,很日常的。
戒烟吧,柳传志说,打今儿起我不抽了,说到做到。
柳传志丢掉烟头,踩灭了。从此再没抽。王树和与张祖祥犹豫了一会儿,也灭掉了烟。他们把烟扔到窗外。
有人开玩笑说,一个人连烟都能戒了,还有什么干不了?
曾茂朝没有追究王树和、柳传志、张祖祥的责任,这样布下的一支精兵出师不利,让人痛心,但曾茂朝仍认为这是一支精兵。他们卖电子表,就让他们先卖吧,这是一种砥砺,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种子不死,一旦生出来就会强大。
他们卖电子表说明他们不死。
不死就是生———终于,这支精兵迎来了一次机会。
中国科学院进口了500台IBM电脑准备配给各家研究所,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柳传志和后来也是大名鼎鼎的李勤离开菜摊直扑科学院设备司,他们的确不是卖菜的,就像一支军队不是种田的,他们对电脑比对菜敏感得多,有一种天生的敏锐与兴奋,如同将军听到了战争的消息。
他们天天跑去游说,争取,磨破嘴皮子,韧劲十足,志在必得。
一支能卖菜的精兵还有什么能阻挡他们?他们拿下了这500台IBM电脑。
确切地说,是把这500台IBM电脑的验收、培训、维修业务揽到手中,也就是说从设备司得到1%的硬件备份,给各个研究所讲课,讲完课后把机器交付给对方,机器以后有了什么问题他们来维修。
500台电脑堆满了两间房,场地狭小不能把电脑一字儿排开验机,只能腾出一间房子验机,其余人马搬到另一间办公。一批电脑检验完毕,装箱后搬走,送到各所,再验下一批。王树和、柳传志、张祖祥身先士卒,蹬着装满电脑的三轮车吃力地前行,女员工在后面推,挥汗如雨,一趟一趟,是联想的“爬雪山过草地时期”。
多年后计算所的胡锡兰还忘不了那一天往办公室窗下一瞥的情景:
联想的一辆辆三轮车穿梭而至,二十来人把一大堆微机从三轮车上搬进院子,将近2000个包装箱浩浩荡荡,人拉肩扛,烈日下的柳传志、李勤,这两个日后中关村叱咤风云的人物当时挥汗如雨,衣服都湿透了,后来干脆光了膀子,跟天桥的板爷儿一模一样。
柳传志与郭为、曾茂朝、李勤
胡锡兰是曾茂朝的妻子,也是计算所的研究员,可贵的是尽管看到了这“感人”的天桥式的场面,不久胡锡兰也义无反顾地加入到柳传志的队伍中。
他们最终也收获了超过他们预期的服务费。
项目结束的时候,尽管扣除3%的成本,他们的所剩不超过500台I BM总价的1%,但他们的努力特别是他们的劳动赢得了尊重,他们不光能卖菜,也能像老北京三轮车工人一样卖力气,更能安装电脑、培训技术,维修调试———如果这不是一支精兵还有什么是?
由于服务干得出色,科学院最终把原订的服务费1%上涨到7%,于是“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新技术发展公司”,联想的前身,在1985年赚到了70万元。
这是联想的第一桶金,它结束了他们卖菜的决绝的精神练兵时期,“电视机骗局”所密布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们终于可以运用知识与名副其实的技术赢得利润了。
他们爬过了雪山,走过了草地,历史也在此时展现出方向。
作者:宁肯
编辑:邵岭
责任编辑:李婷
来源:《中关村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