矶崎新 有时庵 1992 年
除了主张“未建成”和“废墟论”之外,矶崎新还热衷于一个不为大多数中国人所知的独特观念——“间”。也许没有人会注意到,司空见惯的“时间”和“空间”两个汉语词汇是日本学者在一百多年前翻译英文“time”和“space”时创造的,而这两个词汇所共有的“间”字(日语训读:“ma”),体现了日本民族特有的自然观和对节奏感的理解,是日本民族神秘精神构造的重要象征,也是日本文化区别于中国文化的特征所在。
总体上看,“间”大致与汉语“之间”的意义相近,意味着“时间的休止”和“空间的空白”,但这不是简单的空白,而是因为空白才具有特殊的意义,这种空白必须予人以期待,也就是说可能会有某种事物出现。
“间”的关键在于营造出两者不可分离的空间,强调相对的两方面或两种力量的对应关系,通过“间”的作用进一步强化双方的力量。日本的造型观是基于两者之间的关系来构成作品,这是日本人特有的思考方式,“间”也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潜意识。可以说日本文化就是“间”的文化,“间”是日本人的体验与感觉之源、传统审美价值观的结合。
1978 年,矶崎新策划的“间——日本的时空间”展在巴黎举行,展览内容除了由他主持的建筑空间部分之外,还包括日本音乐家武彻满主持的音乐部分。翌年它又在纽约展出并巡回休斯敦、芝加哥、赫尔辛基等地。作为深度解释日本文化观念的展览,它向欧美各国展现了一个几乎不可理喻的东方世界,引起极大反响。
法国学者Augustin Berque 深有感触地写道:“如果观众中有人看明白了的话,那只能是少数专家。从欧洲的世界观出发,日本人的时间和空间是永远无法进入的神秘境界。‘间’如果可以翻译的话,那将令人怀疑文化概念的存在理由。”由此可见东西方世界观的巨大差异。
2000 年,矶崎新再次策划了“间——20 年后的回归”展,在东京艺术大学美术馆展出。考虑到观众的不同,展示内容在当年的基础上做了相应的调整,除了举行一系列相关的演出活动之外,矶崎新还举办了关于“间”的系列讲座。
矶崎新在他的设计中也时时不忘“间”的准则。最初的尝试是他于1974 年设计的日本群马县立近代美术馆,以榻榻米的拉门方格为主要设计语言,空间充满流动感,也是对日本传统建筑的现代演绎。他在1982 年的筑波中心大厦继续沿用了方格的设计语言,但将主要精力放在外部空间的营造上,打破了建筑群的整体性。1986年洛杉矶当代美术馆堪称矶崎新运用“间”概念的代表作,多种几何形在黄金分割律的组合下,体现出典型的西方形式感,而各个局部的互相交错对峙,又令人感悟到东方的阴阳哲理,他认为这是运用西方的逻辑方式来阐述日本形式特征的结果。
笔者曾两度拜访矶崎新先生位于东京港区的工作室,他十分友好地就中日文化、当代艺术以及“间”等问题和我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现将其中关于“间”的内容整理译出,以飨读者。
“空白就是有所期待的所在”
——矶崎新访谈录
潘力:当年我在东京艺术大学留学期间, 主要从事日本当代艺术的研究, 从中我注意到“间”这个日本式的独特时空观, 逐渐发现这是日本民族文化中非常重要的概念。而您在二十多年前就策划了以“间”为主题的、在欧洲和美国的巡回展, 这已经超越了建筑师的职业范围, 我想认识作为艺术家的矶崎新。
矶崎新:在我接触到的中国人中,从这个角度来思考日本艺术的,你是第一位。在空间方位上,中国人自古以来崇尚南北轴,日本的生活观则是东西轴的概念。日本历史上没有时钟,以太阳的起落计时,以敲击太鼓表示时刻。从这个角度考虑,对于日本人来说,时间不是决定性的东西,也不是连续的概念,而是体现在“瞬间”。日本人的时间概念与欧美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在基督教中,“time”与“space”的概念是一种无可置疑的原理,并成为西方哲学的基础,日本却没有这样的哲学基础。
“空”字加上“间”成为“空间”,“时”字加上“间”成为“时间”。这是19 世纪明治维新之后日本人为了翻译外来语而创造的单词。“时”是生活中的共通概念,“空”字来自佛教用语,“间”字对于日本人来说是不用解释的概念,作为感觉和体验,谁都知道,却无法用语言或理论来表达和解释。创造这两个概念是为了叙述西方“time”与“space”的需要。在日本的哲学思想中,不必区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即“未分化”状态。
潘力:请您从建筑空间的角度谈谈“间”的意义。
矶崎新:“间”也作为一种丈量单位。柱子与柱子之间,意味着神的存在。日本人的神不是基督教中的“god”。较之“space”,更需要的是“间”。例如两根柱子之间,就可以有各种建构的可能。“场”的概念是由建筑家提出的,考虑在具体的地方使用何种技术构筑具体的东西。 从这个角度考虑,是否能得出有意思的结论。
欧洲文化中的主体只有一个,独立于周围空间。东洋的“间”强调两者之间肉眼看不见的关系,东方文化中的“关系性”,使“空白”具有意义,虽然无法定义具体的形状,但不是完全的空虚。
声音停顿之间的呼吸,也能理解为“间”。建筑中的“space ”形态尽管不同,也是空间的呼吸,这时的“场”也可称为“间”。
榻榻米的空间,无论多小,都有“间”的存在。在同一个空间里,不同的时间可以有不同的用途,铺上被褥就是卧室,搬来桌子吃饭又成了餐室,若摆上坐垫就是起居室了。以现代的眼光来看,人类的所有行为都能在这个空间里进行,这是榻榻米的主要特征。
至于中国民居四合院的天井,我认为只是单纯的空间。因为过于直接和明白,是已经做了明确切割的空间。日本的“间”是包含着非常简单的、无法明确解释和展示的、含蓄和模糊的因素的空白,是基于含蓄的空白。
矶崎新 水户艺术馆 1990 年
潘力:您如何理解“间”与“空白”的区别?
矶崎新:“间”是空间艺术,也就是绘画中说的空白;雕塑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建筑也当然是空间艺术。我的友人武满彻先生是一位具有世界影响的现代作曲家,他于10年前去世。当年他和我一起举办了巴黎的“间”展。他将日本的现代音乐组合到展览中,我则是从造型和传统文化的角度组织了展览内容,当时我还展示了日本“能”剧的舞台。
音乐中的“间”与美术中的“间”,有什么不同之处呢?对于时间与空间中的“间”、空间中的空白、画面上的空白,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认为不是单纯的“剩余”部分,各处空白本身不能称为“间”。例如中国的卷轴画。
潘力:我知道日本神道教对日本文化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 您能谈谈在“间”的概念中哪些与神道信仰有关系吗?
矶崎新:日本的“神”不是西方基督教中的“god”,而是“spirit”,也可以解释为“精灵”,数量众多,无处不在,其中的特殊者即重要的“神”。中国的“神”总是从天而降,日本的“神”则是与普世共生,这是重要的不同。
在日本人看来,距离日常生活最近的“神”存在于山上,因此总是在僻静处设一个祭坛。从历史上看,伊势神宫最初也是模仿中国建筑样式,在每20年重建一次的漫长过程中,加入了许多道教的元素,但后来中国元素渐渐淡化,成为一种民族精神仪式。
这里我想提到北京的天坛,虽然那座祈年殿很有名,实际上更重要的是它前面那个没有建筑物的圜丘,中国的皇帝要在圜丘上呼唤神的降临,但现在这个没有建筑物的圜丘并不引人关注。
我初次去天坛,也只看了祈年殿就走了,以为这就是天坛的全部。后来觉得不对,再次前往才知道还有一个圜丘,这才是真正的祭坛。这种形式与日本是相通的,在日本这就是“间”的原形,是召唤“神”前来的地方。
在中国,如果皇帝不亲自出马,神就不会降临,这是件很艰难的事情,但在日本很容易,“神”( 精灵) 可以说是随叫随到。因此,空白就是有所期待的所在。
中国人在聚餐时总是围着圆桌而坐,每人座位上的筷子都以指向圆心的方向摆放,也就是说有一个明确的中心,而日本人一般是将筷子横着摆放。此外,日本少有圆桌,尤其在过去,是将长方桌连起来,所有座位面向空间。这个空间其实就是“神”的所在。这种形式源自民间祭典的供品形式,即所谓“神人共食”。因此筷子必须横放,否则形同进攻的武器,是对神的不敬。这就是中国的“中心”意识与日本的“空白”意识的区别。
日本人在潜意识中有着对空白的敬畏和欣赏,一无所有的空白是至高无上的理想状态,而中国人更认同实体的存在,例如前面提到的天坛,仅有圜丘是不够的,必须有祈年殿,但在日本就不会有这样的建筑。
矶崎新设计的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
潘力:您有一个很独特的“废墟论”,引起了建筑界的广泛关注。以我的理解,“废墟论”和“寂”在感觉上有相通的地方,是这样吗?
矶崎新:“寂”所表达的主要是事物逐渐消亡的感觉,日本人因此也将灵魂离开肉体的状态称为“寂”,自古以来就将陈旧的、荒凉的事物或景观作为美来欣赏,这就是对“寂”的崇尚。从根源上看,日本人总是把所有事物都当作走向消亡的过程来认识,这也成为日本艺术的根本理念之一。
在我14岁那年,广岛遭遇了原子弹的轰炸,这是最大的人间悲剧,由此我预想到未来的任何大都市在瞬间也无疑都是要化为废墟的。如同古代的日本人在事物与肉体的消亡中发现凄美的视线那样,在现代,对大都市以及现代文明我们也可以投以同样的视线,任何巨大的建筑物总有崩溃、消失的一天。因此,我对“废墟”的阐述,主要是基于对时间概念的绝对理解,如“瞬间”,在这个节点上,未来和过去都在相同的地方出现。
过去的废墟留存到现在,今天在将来也会变成废墟。我心目中有一个蒙太奇的镜头:未来成为过去的废墟,今天的世界状态将作为废墟留存至未来,与将来出现的建构物相遇、连接。时间倒流,空间交织,部分是未来的,部分是过去的,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作为一种“不在”,介于未来和过去之间。
因此在某个时间点上,未来的废墟和往昔的废墟是同时存在的。从获得生命的时刻开始直到变成废墟、消失,这种直线形的概念是欧洲的,不是东方的概念。东方的概念是轮回的,事物消失之后还会再生,“废墟论”就是属于东方的概念,消失的同时,也意味着再生。
节选自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刚刚出版的《现场——对话日本当代艺术名家》
作者:潘力,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范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