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相伴,未来可“愈”——我和我的患者案例集》(精中小哥哥系列科普)
占归来 主编
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内容简介:
本书以医生手记、随笔的手法,记叙了精神科医生与患者相处、沟通,医病又医心的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形式独到而新颖,有较强可读性。它是精神科医生和他们的患者,共同为关心精神卫生工作的人们奉献的一幅幅充满人文关怀的慈爱画面,为全社会逐步消除对精神疾病、精神疾病患者的歧见、恐惧,提供了理解、尊重、关爱的实际案例。
内文赏析>>
雍老和他的儿女们
清晨4点不到醒来,想在床上翻个身,该死的腰椎间盘突出,后腰僵硬麻痹,伴着这股隐隐酸痛劲,大脑“嗖”地一下清醒了。昨晚睡前得知,今晨是雍老先生的追悼会,一夜也没睡好,迷迷糊糊地脑子里放了一晚“电影”。
妻还在熟睡中,我索性起床下地,轻手轻脚坐到书房,泡了壶茶。
和雍老认识有10来年了,雍老是一位农学作物栽培与耕作方面的专家,曾多次去国外讲学和指导项目,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有过两次院士提名机会,在该领域是一位权威专家。在去世前几天还在横沙岛,指导一帮学生们进行无花果优化种植项目,回沪后突发心脏病于复旦大学附属华东医院去世。用其老伴陈老师的话来说,他眼里只有工作,家庭和孩子的事从来不上心,75岁了还退而不休,关键是又还要经常下乡,实地指导学生和项目。老伴的唠叨和劝说听不进,这几年也尽量不去管他,只能努力配合,帮着做一些后勤保障工作。“一个为了工作而生的人,你能对他说啥呢?”“年轻时也就是看中他这点。”陈老师不无感慨地说。
清晨的龙华殡仪馆内,行人脚步匆匆,脸上表情凝重。雍老的追悼会安排在二楼的云鹤厅,走道上摆满了花圈和鲜花篮。大厅正中放了投影屏,正在播放雍老生前的照片和短视频,看得出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专家。播放的背景音乐,不是哀伤乐曲,却是萤火虫乐队的轻音乐,整场告别会气氛轻松,似乎老先生仅是出门讲学或考察,并未走远,不久后某天就将“回来”。
雍老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他和夫人曾给我介绍过,这是一个精神疾病高发的家族。主要源自母系方面,陈老师的上一代和下两代,共有36名血缘关系的家族成员,可以追溯到其中有9名确诊(或家人公认)为各类精神疾病。因为部分亲人在国外定居,或离世或失联等原因,一些成员病情不是很详尽。陈老师在家中九姐妹中排行第七,她的小舅舅、大姐应该是有精神病,当时没有去看病,按现在说法可能是精神分裂症,现均已过世。她的一双儿女雍若容和雍惟分别患抑郁症和双相障碍。她的三位外甥(女)确诊为抑郁症,两位侄孙女患抑郁症,这五位目前均生活在国外,陈老师与这些孩子们没见过面。
雍老和陈老师结婚比较晚,所以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大,雍若容和雍惟分别是生于1978年和1983年。10年前,我参加一个为老专家医疗服务的志愿服务团体,认识了雍老,当时他也就65岁,是位很年轻的老专家了。他主要存在长期失眠的问题,一直需要服用安定类药物,因为患病时间太久,也很难停药或者换药。其间我曾试着更换有镇静作用的抗焦虑药和抗抑郁药,但效果都不好,最后只能作罢。好在雍老很乐观,坦然接纳这些。后来接触多了,他给我讲了很多他家庭的事。老伴陈老师是个典型的家庭女性,长期为家庭操劳。我认识他们时,她已经从厂医岗位上退休了,主要精力就放在照顾两个孩子和雍老的饮食起居上。说起两个孩子,雍老是既爱怜又自责、内疚,因为年轻时多年在崇明岛工作,顾不上在长宁区的家。“那时跟现在不一样,同样是在上海,单程也要一天时间,遇到刮风下雨轮渡停摆,还没办法回来,一般几个月回一趟上海长宁的家里。”雍老说。所以家事都是陈老师一个人承担,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孩子,风里来雨里去。说起这些他总觉得亏欠家人很多,他还常会加一句:“那个年代,也没有办法,这样的家庭很多。”
对雍老儿女们的了解,是跟雍老交往中逐渐得知的。雍若容是一位细腻又要强的女性,从小到大,不需要爸妈操心,什么事都会自己处理好,就是常说的“别人家的孩子”。从不给爸妈添乱,人又长得眉清目秀,学习好,老师喜欢,同学喜欢。上初中时,就不断收到男生的情书,但是她心思在学习上,压根也没有看上那帮“青蛙”们。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高二下学期,班级里来了位从北京过来的插班生。男生长得高大帅气,性格外向,阳光开朗,学习成绩也很好,老师安排他和若容同桌。这样一对俊男靓女坐一起,花季少男少女的所有羡慕、嫉妒、恨,把他俩青春懵懂的意识激活了。慢慢地,他俩除了讨论学习外,放学后一起乘车回家,周末时常相约去书城或图书馆看书。不久,班级内的氛围明显改变了,一部分同学开始疏远她,有人在背后议论他俩,阳光男孩也经常受到一些大胆女生的骚扰,常有女生借机请教题目,或者放学等在校门口,要跟他说几句话,递个小礼物啥的,花样层出不穷。老师后来也看出些端倪,分别找他俩谈话,并把他俩座位分开了。女孩的心思是敏感自尊而又脆弱的,时间一长,他俩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复杂了。以前有说有笑,同进同出,这时两人座位隔得不远,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有时面对面遇到似乎也没看见对方不打招呼。
1996年时高考已开始扩招了,但是高考压力还是很大,在这种莫名的情绪影响下,若容的成绩迅速下滑,很快就跌至年级200名之后了,这样下去估计进“一本”是没有希望了。她哪能经受这种落差,没过多久,若容的状态发生了明显变化,回家后就关上房门,也不出来吃饭,不跟家人说话。妈妈追问原因,她也不说话只是哭。妈妈忙碌了一天,做了晚饭女儿不吃,妈妈也是有情绪的。一个推门要进去,一个又不开门,两人就对峙上了。母女俩这样吵吵闹闹了一阵子,当时也就想着是孩子青春期叛逆,没想到后来有一天,平时一早出门上学的若容,到早晨7点多了,妈妈敲门半天也没动静。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慌乱中破门而入,眼前景象吓得她至今后怕,床上、地板上都是血,这下妈妈六神无主了,慌乱中只知道抱着女儿大哭。后来在邻居帮助下,叫来救护车送医院急救,幸好还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处理好伤口之后,再带她去精神卫生中心看病,医生建议住院治疗,又联系不上孩子爸爸,也没辙,只能听医生建议。后来住院治疗2个多月,病情基本稳定了,也办理了休学手续。
差不多大半年后,若容又恢复了往日的乖乖女形象,自信乖巧而又执着,只是再也不肯去原来学校上学,开学后她就转学了。第二年高考成绩很好,顺利进入本市一所“211”大学,学习金融专业。此后她的抑郁症病情一直稳定。
大学毕业后,若容入职一家外贸公司,几年后与一名韩国人结婚,她先生也就是她的老板。那位韩国人原本有过一次婚姻,有个10岁的儿子与前妻住在首尔,平时往来不多。他俩婚后住在古北的一套独栋别墅,那位老板在首尔江南区也有家族企业和豪宅,他经常穿梭于中韩之间。这些都是后来与若容熟悉后,她陆续告诉我的。与她相识是在2014年前后,那时他们夫妻之间感情已经出现了问题,因为彼此间聚少离多,那位韩国人与首尔的前妻也藕断丝连,据说还有其他不确定的女伴。
婚后若容一方面需要打理三家公司的业务,还有两个女儿的学习辅导压力,再后来还要处理感情的纠葛,她再次抑郁,出现强烈的自责、自卑,还有自杀倾向。后来用她自己话说,“半年多的时间仿佛在黑暗中穿行了一个世纪”。好在她知道需要接受治疗,因此我们也就认识、熟悉了。她的治疗效果很不错,抗抑郁治疗不久,情况改善明显。经历这次患病后,她终于下定决心斩断这段感情纠葛。经历两年之久的持续诉讼后,她与那个韩国人终于离婚,拿到了一大笔补偿金、房产和上海的一家分公司所有权。
后来她说,我决定该怎么做时,内心反倒不害怕、不恐惧了,从那种纠结状态中,一下子清醒了。第二次接受治疗后,她主动要求长期服药。她说:“我有家族史,有很多麻烦的事情,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再复发了,爸妈为我已老了好多。”所以她坚持每日服50mg的舍曲林。我隐隐能感受到她的隐忧和无力感。
6年来,她定期预约复诊,每次我们会做一次长谈。有一次,她似乎犹豫了很久,想好了要跟我倾诉心声,那是她婚内的一段婚外情,看得出她一直很不安,说出来也是对自己内心的一个交代,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放下,跟过去做个告别。
现在的若容,依旧很忙碌,每天要打理公司很多的事,还要看着两个女儿的学习。有时也把母亲接到位于陆家嘴附近的房子住上一段时间,不过老人不太习惯吵闹的环境,还是要住回自己在长宁区的老房子。
有时若容跟我说,这样旋转的陀螺似生活,才能让她感觉到存在,一旦静下来,反而找不到自己,不知道存在的意义,自己从小做事都是很认真,追求完美,到了这个年纪,却觉得很多事真没那么重要了,但是不去做,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了?好像自己背离了生活的初衷,离年轻时的理想越来越远了。孤独时也很想有个伴,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呢?唯有看着两个女儿在长大,心里才有一丝慰藉。
要说雍老夫妇为若容的事操心,那倒还算不上啥。若容只是报喜不报忧,从来也不会把自己的不快乐告诉父母,都是实在撑不下去时被父母发现,平时他们也不会想到女儿会有什么困难,但是老人们也帮不了她,她的生活他们不懂。
那雍惟的生活,就是麻烦比较多的了。“原本也没想要这个孩子,后来怀上了也就想办法留下来了,那个年代还是很麻烦的,为此老雍调回上海也是受到影响的。”陈老师如是说。这孩子从小就让人不消停,小时候经常生病,发热感冒不断,一天到晚去医院吊针,上幼儿园、小学时调皮捣蛋,常常不做作业,被老师晚托班留下来经常批评,但是屡教不改。总之他跟姐姐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为此没少挨妈妈打骂,几乎是三天一小骂,五天一大打。到三年级时,又开始有新情况,出现面部肌肉抽动,起初爸妈也没在意,后来越来越频繁,伴随着挤眉弄眼,嗓子还发出“呃、呃”声,而且越让他屏住时症状越严重,越紧张面部抽筋越明显。去儿童医院看医生,妈妈话还没说完,医生就诊断为儿童抽动障碍。这个病也影响了他学习,与他在一起的小朋友又不懂事,就经常取笑他,他为此困扰、自卑,跟同学吵架、打架都干过。后来服氟哌啶醇治疗好些年,效果倒还不错,没多久抽动和发声明显减少,这样一直坚持到初二后才停药,以后也没有复发。上初中后雍惟也大变样,一下子静下来了,跟以前判若两人,甚至有些过于内向、害羞了。
到了初三,雍惟的成绩继续保持班级垫底,勉强进了一所普通高中,父母也挺担心这孩子。“能读个‘二本’就是祖坟发热,烧了高香了。”妈妈说起他时心思愁结,“长不大,没心思,缺心眼。”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雍惟有个爱好,从小喜欢绘画,他跟着老师学了很多年,客观地说他的油画水平挺高;小学、初中、高中时他都参与过老师的画展,先后有100多幅作品随老师的一起展出;坚持画画是他多年养成的一个习惯,到高三时像他这种情况,走艺术类招考是一条适合的途径。上海大学艺术学院是首选,不过他的文化课成绩实在太差,根本不可能进上海大学艺术学院的。那时离高考还有几个月时间,家人给他请了家教,每门文化课补课,晚上和周末时间都排满。不过雍惟很受挫,老师讲的内容完全听不懂,似乎对牛弹琴,一道题讲了很多遍,再做还是错,这样一个月下来,他天天愁眉苦脸,眼神涣散、游离。补课老师也吃不消,评价他“没开窍、补不进”。老师换了好几茬,最后没老师愿意接手。雍惟情绪一落万丈,出现极度的自卑、消极、强迫,晚上睡不好,白天没精神,出现反复洗手、检查作业,还有自残行为。这样一来,家长赶紧停止补课了。但是这些异常表现并没有消失。这样过了2个月,也不能去上学,家长带他去心理咨询中心咨询,医生诊断为抑郁伴有强迫症状,需要药物治疗。有了姐姐的前车之鉴,父母赶紧采纳治疗意见,此后情况才逐渐有所改善,但是他害怕出门、紧张、自闭、情绪不高,所幸强迫症状有所减轻。这样一来高考也无法参加了。第二年下学期,病情恢复稳定后,他提出复读,这次家长心里憋得慌,决定由着他的性子,能学到啥样就啥样了。不过病好一场后,这小子似乎开窍点了,第二年高考成绩还行,在进上海大学艺术学院的同级同学中文化课成绩还不算差,专业课成绩不用说也没问题。
在后来的故事中,雍惟在大二期间,一次暗恋导致躁狂的发作。他喜欢上低一级壁画班的清纯小学妹。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原本语文考试不及格的腼腆小伙,诗兴大发,连续创作了大量的诗,滔滔不绝地向学妹传递表达爱慕,一下子变成了一位自信、自负、狂妄的“威哥”;天天给小学妹电话、短信骚扰,等在教室和宿舍门口,截住学妹要约会,吓得学妹要报警。这下老师也发现问题严重了,通知家长接其回家,建议去医院精神科看病。父母当然知道自己孩子的情况,这次医生诊断他患双相障碍(躁狂发作),说赶紧治疗吧。可是看门诊他又不愿服药,只能选择住院治疗了。这样又折腾了近1个月的时间,终于使病情稳定。雍老夫妇心疼儿子,还是早早接他出院回家治疗。此后雍惟也还算是懂事,接受医生的建议,长时间药物维持治疗,后来也顺利毕业。此后病情也一直稳定,我给他改为小剂量情感稳定剂维持治疗。他的艺术创作并未受到影响,这些年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画作中。他的生活简单而重复,有自己的一间工作室,没有再谈恋爱,与父母住在一起。这10年中,他的艺术造诣也越来越高,在徐汇滨江的一座艺术馆、虹桥某处的旧厂房、四川北路的一座公寓(LOFT),分别举办过几次个展。据说,目前他画作市场价3000元/平方尺,拍卖价最高一幅达30万。
如今,雍若容、雍惟还是我的患者,不定期还会来我的门诊就诊。
这个家庭从外在社会评价、内在家庭质量来看,都是一个高成就、高情感表达的家庭。虽然经历了很多磨难,却没有感受到他们的怨天尤人,只是平静接受生活的不幸和命运的改变,积极面对挫败。正如我看到雍老的告别会,人生是一场盛宴,一段修行,终究有散去之时,有留恋有不忍,需不断经历,慢慢品味。
经历过这些年,辗转过一些事,我也渐渐明白,医生是人不是神,对患者更多是陪伴,去倾听,在帮助,却救赎不了所有人,所以每个人心中都要有信仰。
作者简介:占归来,现任上海市徐汇区大华医院党委书记、上海市徐汇区精神卫生中心主任医师。从事精神卫生医、教、研、防工作20余年,熟悉各类精神心理问题的诊治,近年专注心境障碍、焦虑障碍等诊疗。
作者:占归来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