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站牌》

吴忠全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2月出版

全书分“旧日”与“他方”两辑，通过思省自身与观照他方两个主题，将伴随作者十年的生活、旅行、工作、情感诚恳且直接地袒露出来。在这本书里，吴忠全分享了异乡旅途的遭遇和有故事的人，梳理了十年过往的记忆，进而产生既能与旧日达成和解，又能无畏他方的觉悟，亦将此书献给这些年各站停靠却永不停歇的每个人。

>>书摘：

And The Winner Is

吴忠全

5月的时候，回了趟北京，算一下，也有半年多没回来了，但这一次也不是长住，而是彻底搬离。其实近这两三年，房子虽然租在北京，可也真没住几天，于是这次房子合同到期，便决定不续了。

朋友们都说我早就该搬了，我也知道不该浪费这金钱，只是心里一直有个不曾开口的原因，就是似乎留一间屋子在那里，就可以和北京这座城市保持些微弱的勾连。我不知这勾连有何用，自问过几次，也得不到个确切的答案，就只当成是不舍吧，可不舍什么呢？穷追下去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大概就是我此时还不能精准描绘的庞杂情感吧。

但我又相信，岁月继续往后走，应该会给我个准话。

备备过来帮我收拾东西，可她又不知道我哪些是留的哪些是扔掉的，只能帮我弄好箱子，就在一旁看我选择。东西不多，大件都扔掉或送人了，剩下的物品我挑挑选选了好久，大多都在有用和无用间徘徊，记忆也难免被勾起。

当年从东北初到北京，拖了个巨大的行李箱，一脸的糊涂和无畏，先是住在燕郊，然后搬到隔断的出租房，三环路边的屋子旁有鬼市，凌晨四点就出摊。转眼七八年过去了，竟在南方的城市安了新家，出门不远有大片的油菜花田，再转个弯就春江水暖。

人生的轨迹如棋布阵，却又不是缜密的高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可也走到了个不错的田地。回望故乡的茫茫雪原和二十出头的那个自己，都不敢仔细打量，也有些不敢声张的酸涩，怕一惊扰，就又都回来了。

“你只管活着，老天自有安排。”我常拿这句话宽慰自己和他人，可生活也总有狡诈的时刻，来提醒你老天的漫不经心。但也别无他法，鸥鹭忘机，多想想命运待我不薄，然后把那些薄如蝉翼的出处，化成个茧，封在山谷间，光照不到的地方，世间也就能囫囵个朗朗。

说回这本散文集，它收录了我写作这十年来的很多作品，相比较于之前的那两本，这本会更私密，更贴近我的生活，也更自我一些。它在记录生活和自我表达之间，有了更多的摆荡，这和我当下的状态也几近趋同，谈不上完全的人文合一，但肯定是少了些掩饰。

在整理这些作品的时候，我也顺便把这十年的路程都回望了一遍，坚持写作的好处是，让过去一一都有了记录，让不该忘记的得以铭记，让回溯的情绪有了着落。坏处当然也有，那就是该忘的又被提起，该舍得的又燃起惦念，让过去和现在有了实在的对比，人便在滤镜和写实的夹缝里求生存。

所以，我一次次地停下阅读，一遍遍地重复某些句子，然后沉思，掩面，红了眼眶。

人真是矛盾，我把自己的一切，巧妙地摊开来，供人观赏、评论，隐藏好的心思，怕被看出来，又怕被看不出来。人真是平庸，世俗的感情多了，困扰也就多了，还在怪自己不够足智，其实欠缺的是冷漠。人真是可笑，看透生死，却又贪生怕死，攥着少许的幸福，可怜巴巴地不敢放开，却又说着一生何求。

作为自己人生的记录者，我想大多数人都是，想要巨细无遗却又词不达意。我们终究难以释怀的，也从来不是生命的长短，而是日子的丰盛与贫瘠。

离开北京那天，大风，没有春季的黄沙，也就能称得上是清澈。我坐在南下的高铁上，看着渐次退去的风景，如人生中很多境遇一般，我们做出了诸多的努力，到头来也只是推迟了那不可回避的时刻。

我坐累了，便起身到车厢的连接处站一会儿，窗外的物体飞快地闪过，晃得人头晕，远方的田野倒是四平八稳地铺陈着，不受这时代速度的惊扰。

我猛地想起十年前的冬天，自己辞去异地的工作，准备专门从事写作，那时乘坐的还是一列绿皮火车，车厢的连接处全都是冰霜，聚在那里抽烟的人，也分不清吐出的是烟雾还是哈气。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的茫茫雪原，生命的辽阔与荒芜得以并存，我只知这列车会一路前行，和我对命运的抉择一样，终能抵达哪里并不知晓。

可我好像也并不忐忑，只抱着一颗难得的真心，去对待去适应去改变，然后遇到很多人，经历过更多的事。一条单行线有了交叉的轨道，生出四通八达的脉络，窗外的荒原渐渐有了新绿，枕边的空位也有了填补。

更重要的是，在多年后，你发现那些为他人翻越的山岭，也成了自己的风景。而与世界的仇恨，竟也一一化解，曾为人生筹谋的那些底牌，似乎也不用急着亮出来了。

这些都是美好的事。

想起曾经听过的一首法语老歌，名字是And The Winner Is，里面的歌词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我感谢我的妈妈抚养我成人，惩罚我

我感谢莫里哀，他从未收到过以自己命名的奖

在这个陌生的仪式上，我提名生活

我很感动，一切都顺利，我起立，我微笑

获奖者是：生命，最终获胜者是：爱

……

>>作者简介：

吴忠全，青年作家，编剧，第二届“THE NEXT·文学之新”全国亚军。已出版小说《桥声》《有声默片》《单声列车》《等路人》等，散文集《再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寂寥》《海风电影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