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年初,文汇读书专刊邀请文化名家与读者分享自己心目中那一本无论新旧,都值得反复阅读的好书,聊一聊这些书的妙处和它们对自己生命的意义。新春将至,愿这份书单伴随您在世事纷繁中耳闻清音,心有静气。
——编者
张祥龙先生的最后一本书
■孙向晨
2023年推荐的第一本书,就是张祥龙先生的《中西印哲学导论》,谨以此纪念2022年6月去世的这位了不起的哲学家。
《中西印哲学导论》是张祥龙先生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看似一本新书,实则却是张老师20年教书的结晶。从2002年他开始上这门哲学导论课到2022年出版,中间凝结了他对于哲学最基本的理解,展现了他中西印的宽广视野,这是一本值得慢慢品读的大书。
哲学导论的著作确实很多,一般都以西方哲学为框架来理解哲学的基本问题。将中西印三大文明传统融于一炉来理解哲学的根本性问题,却是张祥龙老师独特的贡献。1912年,北京大学设立哲学门伊始,就下设中国哲学、印度哲学与西洋哲学三个方向。1921年梁漱溟先生曾出版《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在三个方向上有所涉猎。就我所知,上世纪90年代初复旦的尹大贻先生生前也曾编写过中西印哲学的讲义,遗憾的是并未出版。100多年过去了,摆在我们面前的,唯有张老师的这部大作,他比较完整地从中西印三大文明视野来导引对哲学问题的思考。
张祥龙老师首先表达了他对于哲学的根本理解。哲学并不专属于西方的,人类作为现代智人的后代,有着相近的智商,有着相似的喜怒哀乐,同样面临生老病死以及生存世界的挑战,因此人类都会形成对于终极性问题的看法,任何一种文明不应也不能垄断对于人类终极问题的探讨。在这部独特的哲学导论中张祥龙老师给出了他对于哲学的独特定义,在他看来“哲学就是对边缘问题做合理探讨的思考与学问。”这里讲的“边缘问题”,也即我们所说的根本性问题;“边缘性”的说法是为了显示这些根本性问题本身的非对象化特征,张老师特别引用颜回对于孔子学问的描写,“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或者换句话说,“边缘性”问题正是对于人类存在边界的一种勘察,因而并不是我们日常意义的边缘,反而是人类生活中最为重大的问题。虽然作为人类我们对于根本性问题有着共同探究,但在如何理解人类的根本性问题上则不同的文明完全有多样化的理解,既有西方哲学传统这样深受数学影响的,形成非常概念化、形式化的哲学形态;也有在汉语世界,深受汉语思维方式的影响,不追随语音音位的变化,更强调靠语境来表达意思。
《中西印哲学导论》从“终极实在”、“真知识如何可能”“什么样的人生是好的”“什么样的政治形态是正当的”“什么是美,如何体验到美”这五大基本哲学问题入手,张老师的特点就是从中西印不同传统来探索这些根本性问题,从中可以看出不同传统在理解这些最根本问题上的不同道路。比如,在终极实在的问题上,西方哲学通过毕达哥拉斯、巴门尼德和柏拉图建构了一种克服虚幻感、永恒不变、唯理性的终极存在,表达为一种区分本质与现象的二元世界,并在哲学上形成概念化、数学化与逻辑化的表达。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更强调“天命糜常”,体现“变化之道”的《周易》是群经之首,中国文化传统终极实在的“道”,更强调发生,强调阴阳相交,强调时中知几,因而很难用概念化语言来表达,而是发展出一种“言·象·意”的表达途径。在印度文化传统中,梵无名无相,是唯一的。是世界的根本;世界由人加诸名相于梵而产生,是被名相所扭曲的,以后佛教也受此影响。在这些根本性问题上,中西印都有着不同的理解与回答。从多元文明的视野来理解哲学终极问题,会打开我们的心灵,让人类保持一种开放心态。在全书后半段,张祥龙老师还介绍了当代西方哲学,恰是在西方哲学的当代转向中,张老师看到了中西印哲学未来相应和的可能性。
在张祥龙老师的理解中,哲学的根本性问题本质上是活生生的,并不是僵死的概念所能完全界定的,因此张老师在写作中始终去保持哲学的某种“不确定性”。一个非常特出的例证就是,张老师在讲课中常常引用许多文学作品来说明问题。同样是终极性问题,其文学的样态会更加充分地显示出这些问题的活泼泼特性,这也更利于学生来理解。有意思的是,张老师全书以梭罗的《瓦尔登湖》作结,从中既体现中西印哲学相共鸣的特性,也表达出张老师个人的哲学理想:一种充分融入自然的灵性生活,一种充满灵性的自然生活。
《中西印哲学导论》还收录了许多张老师与学生的问答环节,以这种方式回到了中西印文化传统中哲学的最初样态,一种对话、一种问学,非常生动而有针对性。从中亦让我们得以缅怀张祥龙老师的音容笑貌。
作者:孙向晨(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