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村、高密、商州、山东半岛、阿坝,当代作家对故乡的文学书写,建构着峰峦叠嶂气韵生动的中国当代文学版图。张炜以生动而清澈的文笔书写对故乡与童年的深情回望,完成了长篇非虚构作品《我的原野盛宴》;三年后,他以独特奇妙的构思,以虚构的方式创作了小说新作《橘颂》,大繁若简地呈现了耄耋之年的主人公回到故乡祖居山间石屋,对自我经历的梳理,对家族历史的回溯中,与生机盎然的春天相聚的故事。小说将历史与现实、坚守与迁移、自然与人文等融会贯通起来,在对“橘颂”美好隐喻的演绎中,抵达顺应自然、坚守理想、超越自我的生命意境。
互为镜像的人物设计
冬日将尽,柳树还没发芽,春天还在路上。这是我近日阅读的张炜新作《橘颂》的起始。小说主人公八十六岁的老文公望着窗外对橘颂说,“我们去山里的石屋住一段吧,那里的春天比这里大。”橘颂是小说的篇名,还是陪伴在老文公身边的橘猫的名字。
老文公带着橘颂一起乘车翻山越岭,来到了大山深处的宽河岸边,挥别了汽车司机,他们住进了北岸孤单的石屋,与南岸的石屋群隔河相望。晚霞中古堡似的村落,没有狗吠和人声。大山里的黑夜降临后,他们没有看见灯火通明的对岸,而是看见了繁星闪烁的夜空,终于从幽暗模糊的石屋群中,发现了一处微弱的亮光……
串串疑问在他的心里升起,丝丝青生气在夜色中弥散,他不知道对岸为什么没有灯光?人都去了哪里?他知道青生气是春天的气息,春天不远了。春天是整部小说的核心意象,春天的脚步,春花的次第盛开,引导着小说的时间线索,主要情节与人物的心理活动,隔河相望的石屋隐藏着什么秘密?他们将与谁相遇,一起追寻盛大的春天?
第二天上午,他们过河上岸,来到了宽敞的十字街口,房子在,街道在,大树也在,人不在了。他们遇见的第一个人是头发花白的李转莲,她解答了他的内心疑惑:“人,都搬迁到热闹的镇上,都去城里打工了。”山水怀抱中的石屋村落,只剩下三个人。她还向老文公介绍了住在村东的“老棘拐”和他的重孙水根。
山高水长,天地开阔,依河谷走势而建的石屋群,南岸北岸隔河相望的村落构成小说的现实场域中,张炜塑造了四个人物,还有与主人公相伴相随的橘颂。从开阔的文学场域到精要的人物设计,张炜运用疏朗,洗练的笔触形成中国画“空故纳万境”的留白,得清旷于厚朴中的美学神韵。
李转莲能稼穑善绘画,挖春日的野菜,逮冬日的大鱼,忙时耕耘,闲时绘画,她的三间石屋,篱笆小院,两个畦垄,无不透出主人的勤劳能干,安心生活的定力。有一辆串乡车连接着清寂的村落与外面的世界,李转莲也成为老文公与外界联系的枢纽,请她代买的蔬菜、鱼肉与充电宝等日用品,维系着老文公的日常生活与亲友的沟通。手机将远隔重洋的家人和彼此牵挂的老友带入了他的山居生活。
老友一生研究海洋,现住半岛东部沿海,他是老文公一起工作时的邻铺,他们同行过风雨兼程的长路,探寻“冰娃”的执着,生死相救的情义,他沙哑的嗓音成为他的岁月中熟悉的声音,多少次将他从失落和困境中救起。退休后他们天各一方,手机通话让他们跨越空间克服距离,保持着岁月荏苒间彼此心灵的相通。“你这家伙不能趴下,你还得往前爬……等你大活儿完工时,我要赶去喝一杯。”老友那粗声大嗓的喊话,成为他坚持写作砥砺前行的动力。
除了带着橘颂去河岸游走,老文公每天都安享独自思索和写作的时光,回首自己历经的生活磨砺,他童年时听奶奶讲述的“冰娃”的故事依然记忆清晰,“冰娃”就是出生在半岛海湾里的海豹。近年来因气候发生变化,现在海湾里很少见到它们的身影。老文公觉得自己就像向往大海的海豹,老友对着手机也喊他是老海豹。如同海豹最终的归宿是大海,他在暮年的心愿是写成一部关于自我、大海与家族故事的大书。耳朵越来越背,打电话靠喊的老友,常常在电话里为他加油。老文公与老友互为镜像,相互倾听心潮的波澜,相互解读命运的轨迹。他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彼此的人生中产生了“互文”的回响,他们在小说的人物塑造上产生了双向的“对话性”,与王蒙的小说《猴儿与少年》中主人公施炳炎与王蒙的人物设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说李转莲拓展着老文公与现实空间中人物之间的沟通,老友间的通话延伸着老文公内心世界的心理活动,那么老棘拐则陪伴着老文公回溯着历史向度中老文公的家族谱系。虚岁九十的老棘拐目光清亮,腰背挺直,结实硬朗,他的人生中流动着石屋村落的历史。他知道老文公祖上都是干大事的,老爷爷盖起了奇妙石屋,爷爷栽种了满山树木,爸爸修建了现代铁路……他能猜出老爷爷在大石屋和小石屋里隐藏的窍门,他领着老文公走进了十字街口的家族老宅,老爷爷亲手设计修建的高大石屋。他帮助老文公发现石屋内的炉灶连通了不同烟道,调节着石屋的供暖;他还期望老文公常住在石屋村:“老弟,这是祖上的房子,你最该留下来。冬天没有比这屋更暖和的了!春天你见了;夏天去河里洗澡;秋天,漫山遍野的果子……”
老文公记得奶奶告诉过他,父亲在铁路修好的第一年,回到了河边老屋。就是这次故乡之行,他在屋内凿出了一口压水井。全村人都把这事看成奇迹。从此老文公家压水井中有最纯的清水,而老棘拐的家里有全村最甜的山泉,他的儿子孙子一家都在城里打工,而他舍不得这泉水,离不开石屋村。
君子之交清如水,纯净如水的情感,也是人生长旅中的甘泉。老文公、李转莲、老棘拐等,他们之间的朴实真挚的关系,建立在与山水自然相亲的日常生活中,互助互爱,自然清澈又亲近温煦。老文公在祖居摔伤后,无论是老棘拐对他的药酒疗愈,还是李转莲对他的饮食照顾,都是亲人般的妥帖。
诗意橘颂的多重互文
《橘颂》以现实与历史,村内与村外的双重线索,由四个人物串联发展出更多的人物,老文公家族三代先人的故事自然地编织在小说的总体叙事中,有效地扩大了小说的容量,既删繁就简更突出叙事主体,主次有序地设计出小说的叙事景深,又巧妙地把小说情节的推进,人物生命意境的提升,小说艺术内蕴的丰富与春天将至的动态时序结合起来,春天的气息弥散在小说的叙事语境中,给读者的审美、思绪提供充分的回旋空间。
微风中的花香十分明显。李转莲小院里的白海棠,正在盛开。这是连翘,像金子!李子花、杏花、丁香就要绽开苞朵……紧接着是桃花、梨花、山樱,这么多花,它们会挤满河道、街巷山坡!两岸的绿色越来越浓,丁香开了,刚进河道,一股蒸腾的香气扑面而来,什么都压不住花香。“近岸的白沙上蒲苇翠绿,飞蝶旋舞。老文公长时间仰着脸,一低头,又是一道道石墙上垂挂下来的紫色藤蔓,是哗哗流溅的鲜花瀑布。”
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读者也和人物一起在山间河畔相遇山花烂漫,感受着春天迎面而来。这里的春天很大,不仅让人沉迷在春光明媚中,还可以品尝春天的山野美味。老文公已经享受过山里荠菜与香椿的香嫩,当满树槐花飘香的盛春来临,他打算露一手,做出奶奶烙过的外焦里嫩,香气扑鼻的槐花饼。
在槐花盛开的夜晚,老文公领着橘颂邀请了李转莲、老棘拐和水根到他的石屋,一起分享山里盛大的春天,品尝他做的各色新鲜美食,其中不可或缺的是他端出的独家槐花饼。
烛光闪闪,枝叶摇动,槐花沁香,这也是张炜邀请读者加入的春天盛宴。李转莲送来了她潜心绘就的画卷,展露出斑斓的色彩:累累硕果缀满枝头的橘树正是老文公内心所思所想的橘树,也是对中国诗歌史上屈原的经典之作《橘颂》的生动注解。老文公心里的《橘颂》是诗,身边的橘颂是猫,“在这个槐花盛开的夜晚,请接受我们,我和橘颂,我们俩的祝福!”显然橘颂是老文公春天晚宴的第二位主人,是张炜笔下的拟人化形象,橘颂是老文公倾诉的对象,是他梦中的“书童”,又是独立专注的思考者,是自然率性的精灵,也是水根的玩伴,远在大洋彼岸的老文公孙子的牵挂。橘颂,是张炜小说的意趣所在,如此独特的“互文”,蕴含着执着的认同,风趣中的诗意,成熟中的天真,橘颂,与老文公相伴左右,倍添暮年岁月中活泼的童趣和生活的情趣。
老年是个体生命历程中的真实阶段,迁移也是时代发展中的现实状态,张炜没有在小说中概念化地直接讨论历史、家族、老年、记忆和生死这些宏大命题,而是将这些命题,提升到行云流水的自然时序中,在春天万物茁壮生长中体会与思索;张炜以具体写实与诗意隐喻的交融结合,吸引着读者的沉浸参与,形成小说丰富的审美意蕴。
他为坚守家园和文化根脉的他们开启了春天的盛宴,他没有让石屋村落成为一片空寂的飞地,而是一处在时代变革中留存了友爱、真诚与勇气的家园。互联网、智能手机等提供的即时通讯,可以让我们天涯若比邻,田园乡村可以连接地球的广袤世界。在繁华的现代城市中长大的孩子,可以从《橘颂》中了解往日的山野乡土生活;同时也可以让成人感受山水田园的召唤,从生生不息的自然中,汲取生命能量,提升自我的人生意境。
这是一部充满了张炜诗性文学气质的生命之书,又是一幅生气盎然的春和景明图。在风传梅香的早春,阅读张炜的《橘颂》是一次独特的心灵体验。
作者:王雪瑛
编辑:郭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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