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霞是那种台上台下一个样的艺术家:一身精致黑色套装、一副黑框眼镜,一如她的表演风格——内敛大气的优雅;缀上一抹橘色花朵纹样的丝巾,一如她的艺术理念——于细节处见韵致。哪怕在北京生活了46年,她依旧不改上海女子的“腔调”。不过,酒店房间桌上二十斤重的琴盒仿佛又在提醒:64岁的年纪,手提行李箱,肩背琵琶,独身坐高铁来沪演出的她,该是怎样的“强人”。
20岁那年,吴玉霞在“上海之春”举办的首届全国琵琶比赛上获得二等奖,自此开启职业艺术生涯。4月1日,她回到家乡,回到梦开始的舞台,携手青年艺术家开启“月下云影——吴玉霞琵琶音乐会”。这一次,她将展开琵琶与中西乐器的跨界融合,甚至手碟、珍贝鼓等潮流乐器亦在其列。多首上海首演的委约里,更有一首专为上海行打造的《蝶》世界首演。如此主动拥抱融合创新,家乡观众用行动不负民乐大家的这份诚意与用心。这不,她刚下高铁,票已告罄的短信捷报就来了。
一副指甲一把琴
吴玉霞的“琵琶行”,从一副赛璐璐琵琶指甲说起。10岁的她乖巧懂事,早早当了班干部。成绩好、人缘好的她,唯独有个小遗憾——从前学校的体育兴趣班她兴趣不大,总想寻个更中意的。 刚搬进淮海路弄堂换了新学校的她,在窗口望见背琵琶下课结伴的同学,成为她心底未曾言说的念想。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日抱着一沓作业进了办公室,音乐课老师郑亦卿用烙铁做琵琶指甲的画面,勾住了少女的心,忍不住趴上去瞧个明白。没想到这一趴,趴出了机会——手指蛮长,适合弹琴。
吴玉霞(前排左一)与琵琶小组参加美国总统尼克松首次访华演出
就这样,郑老师把她送去了卢湾区少年宫,幸得民乐大家卫仲乐之子卫祖光开蒙。这时,琵琶还只是女孩子的兴趣,哪怕有了为访华的昔日美国总统尼克松表演的机会,可真正将琵琶视为毕生所求,还缺人推一把。而那一把,是父亲推的。
出身普通人家,学艺之初的吴玉霞,始终没有拥有自己的一把琴。上课,是借了少年宫、学校的琴学艺;回家,她就左手搓衣板右手弹弓练指法。女儿的苦练父亲看在眼里,于是许诺,只要考上了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少儿合唱团乐队,就给你买一把!
一千多个琴童只挑了四个,终于让父亲认定,女儿是这块料!可录取的通知来了,店里最便宜的那把琵琶也从40块涨到了70多——工薪族一个月的工资!就这样,母亲置办缝纫机的愿望泡汤了,却成就了吴玉霞一生所爱。
“可其实那把琵琶我都没弹几回,因为乐队发的琴要比这个声音好很多”,回首童年,吴玉霞的笑意掩不住。原来,一进乐队她就被发了一把200多块的香红木琵琶。再后来,她考进北京舞蹈学院,再到中央民族乐团,总有机会摸到更好的琴。勤俭的她,也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举办个人音乐会,才真正置办了属于自己的琴。“到现在我已经拥有了多把琴,可那把父亲送我的,一直珍藏在家里。”
有人说今天再难重现这样的传奇,可吴玉霞却身体力行印证着——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在这句不变真理之后,吴玉霞又补了一句:“哪怕别人可能有八次尝试,而我只有两次,但我坚信,下一个机会肯定是我的。”
当然,这个成功故事里,还有倾其所有的父母与慧眼识珠的老师。17岁那年北上,吴玉霞里里外外一身新:外面罩的橘色丝绵袄是父母新置办的;里面穿的绿白相间粗针羊毛衫是另一位启蒙老师杨承业送的。刚一到北京,满眼的灰蓝色中,她那海派特有的时尚特别“扎眼”。可比起美的与众不同,身上沉甸甸的爱,才更让吴玉霞怀恋至今。
八块冰块百首曲
一流的演奏大师未必是一流的教育家。然而吴玉霞却是难得的两者兼顾、互相成就。除开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导师的身份,她的“吴玉霞大师工作室研修班”数到今年是第11期。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是,青年时录制的系列教学影像,至今仍是网络平台Z世代琴童热转的宝贵资料。听闻记者说B站有她的教学视频,她先是不信:“那可不是我吧?”可一瞧,这不是28岁刚生完孩子的自己么!
忆当年,闯进脑海的是气温——那一年的上海,真热!录制现场开空调有杂音,只得在身后摆上八个大冰块降温。彼时身为中央民族乐团首席的她,不得不两地往返,一次停留两天,往返5次共10天录了100多首!
B站热转的吴玉霞教学影像资料
听着她的回忆再一瞧,镜头里她人淡如菊,不疾不徐地传授技艺与心得,是润物无声的舒朗:谈及沪剧改编的琵琶曲《紫竹调》,她以“灵性”为支点,恰恰与中华美学一脉相承。然而她绝不将“灵性”笼统地与缥缈意境和神秘感挂钩,而是抽丝剥茧具象为技巧、乐思的种种心得。
录制完后,这套录像带一度成为当时全国各地琵琶青年教师的重要参考。没想到,30多年后,依旧影响着新一代。
回头看,职业上升期便对艺术有如此深入理解的从容底气,是博采众长的结果。吴玉霞不是那种炫技张扬的表演者,而善于观察和思考,并将所感所得融于细节点滴、化为内生力量的人。刘德海、李光华、陈泽民、李光祖……吴玉霞师承大师的名单可以列出十多个。这并非她贪多,而是敏而好学使然——就连新近合作的后辈,她也要尊称一声“小老师”。别人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她却抛开传统艺术的“门户之见”,有针对性地补全自己的每一个边角。这一位宗何流派,那一位求新求变;这一位艺理兼容,那一位对民间音乐有研究……少年时期的苦学,变成青年时期的善学——定期上课是学习,追踪他人探索是熏陶。
上课时厚厚的笔记堆成山,对求学时的吴玉霞来说是“笨鸟先飞”,留下日后慢慢思考、常读常新的学习资料。如今看来,最终化作了100多首让万千琵琶师生受用至今的活教材,功不唐捐。
创新不能离了根
从求学聊到表演,不可避免,我们也想问问已成名成家的吴玉霞,对于民乐传承创新的问题。当然,对于承上启下一代的她来说,这并非新话题,甚至贯穿了职业生涯始终。“创新不能离了根”,这答案说起来不甚稀奇,可却要花上40年体味个中艰辛与境界。
1988年,她成为第一批走出国门举办独奏音乐会的民乐人——前往东瀛举办个人音乐会。比起因艺术表现获得认可的成就感,令她记忆犹新的,是日本人将学习来的中国传统文化视作珍宝的震撼。跟着日本学者漫步当地博物馆,看着保存完好的古琴、古乐谱,吴玉霞心绪万千。彼时的中国刚刚开放大门,港澳台地区和西方的流行文化一窝蜂涌进来,声量喧嚣嘈杂,身为传统文化传承人,愤恨抱怨彷徨不是她的做派,扎实做事才有未来。
可贵者胆,所要者魂。吴玉霞的创新发展路径是在1994年清晰起来的。应国际“儒联”纪念孔子诞辰 2545年之邀,她举办“千秋颂”个人演奏会。一曲表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的琵琶协奏曲《春秋》技惊四座。这背后,是她个人委约作曲家唐建平协力创作的结果。彼时的琵琶曲目,不是古曲,就是具有创作能力的琵琶名家写就,亦或是融合西乐的现代作品。而个人委约专业作曲家介入琵琶曲创作,十分稀奇。还记得创作最吃劲的两周里,唐建平写一部分,吴玉霞就连夜拿回去弹一部分,一点点磨合调配,《春秋》成为琵琶“新经典”,也坚定了她的“个人委约”之路。
时代风潮仿佛一个轮回,上世纪90年代中国传统文化该怎样继承发展的问题,又一次摆在民乐人的面前。这一次音乐会带来的曲目与合作乐器,就是吴玉霞的最新“宣言”。
时代风潮仿佛一个轮回,上世纪90年代中国传统文化该怎样继承发展的问题,又一次摆在眼前。这一次音乐会新曲目与跨界乐器,就是吴玉霞的最新“宣言”。
一曲充满西域风情的《妙音天舞》竟融合了时下年轻人喜爱的非洲珍贝鼓!可别急着给吴玉霞下“赶潮流”的预判——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学者身份,让她选择多方求教、考证文献,最终这才选定珍贝鼓,尝试复原敦煌壁画鸡娄鼓音色。而比起那些尝试复刻“反弹琵琶”身姿的外化炫技,吴玉霞选择用正反弹等技法,用音色的翻飞变化来重现敦煌壁画上的婀娜意象。
融合创新还藏着吴玉霞的另一重心愿——为年轻人搭台。个人委约,不再是为“小我”量身定做,更要为民乐传承人的“大我”积蓄力量。六首上海首演、一首世界首演,均是与青年音乐家的协奏。创作《妙音天舞》的朱剑平,也是她这次音乐会的打击乐担当。而他的父亲,正是吴玉霞的老同事——中央民族乐团打击乐首席朱啸林。继承父亲演奏衣钵,朱剑平更显现多元融合的创作实力。尽管朱剑平比自己小了一轮,可吴玉霞笃信“能者为师”。两人还与另一位青年演奏家组成了新组合,尝试爵士与拉丁。
这个“大我”里,不只有今天站在台上的人,还得包含更远的将来。
艺无止境。比起告诉观众“我又多演了几首曲、多学了几个技法”,吴玉霞身体力行地践行着“推动新时代民乐艺术事业发展繁荣,需要从乐者与乐曲、继承与创新、交流与交融、塔基与塔尖等多维度深入研究”的艺术主张。每一首新作背后,承载着她不同阶段对于民乐的艺术理念与文化思考,集结成篇,能够激起观众多少情感共鸣与学界回响?吴玉霞好奇着、盼望着……
作者:黄启哲
视频:张伊辰
编辑:王筱丽
责任编辑:邢晓芳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