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作家约翰·契弗有一个著名的短篇小说,名字叫《巨型收音机》。小说中的年轻夫妇某日购置了一台收音机,本想更好地聆听两人钟爱的古典乐,谁知这收音机竟能播放同一公寓中其他住户屋里的声音。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一样,妻子艾琳逐渐沉迷于此,她发现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美满和睦的邻居们,其实都有着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艾琳由此生发出一种隐秘的心理优越感,但同时,她也开始对自己的生活产生怀疑,眼前的幸福背后是否还有陷阱,到底什么才是婚姻的真相,艾琳越来越不能确定,她变得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小说最后,丈夫吉姆再也无法忍受她的神经质,近乎无情地指出她曾经犯下的罪恶和羞于启齿的耻辱,艾琳苦心维系的完美假象被丈夫一举击破,只剩下收音机里传来的温和而不置可否的声音。
借由这个非正常的收音机,契弗精妙地揭示出生活表象之下的虚伪和丑恶,作为一个整体形象,我们当然可以发现其中中产阶级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可是,如果我们试图接近这里每一个真实的个体立场,会发现所有人的“虚伪”当中都包含着无奈和顽强。无论是艾琳,还是那个遭受家暴的妻子,以及那些面临不同窘境的破产者、失业者、患病者,他们的“伪装”实际上关乎自我的尊严。契弗更倾向于哪一种立场其实并不重要,毕竟,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言说自己的立场比理解他人的立场要容易得多。小说最后,收音机里传来的不再是他人的生活,而是回归正常的电波。这应该是小说家的仁慈,也是他对于小说中的人物,乃至对于这个世界的最基本的爱。
我想,爱与尊严,应该是一切文学的起点,也是所有写作者共同捍卫的精神。“巨型收音机”就是这样一个关于文学的绝妙象征,它像一条特殊的通道,连接着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广阔空间,也试图照亮那些不为人知的晦暗角落。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或许就是不断地制造“巨型收音机”,以此容纳更多样的世界;而阅读或许就是借此“窃听”他人的生活,进而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也重新理解现实、认识自己。不过,无论这个“巨型收音机”何其奇妙或者诡异,它最终只是提供一种图解和认知的方式,就像契弗对他笔下的人物始终怀有复杂的感情一样,文学教会我们的不仅是洞察人性的丑恶和虚伪,更教会我们如何怀着善意、体谅和爱去看待他人与生活。
《爱与尊严的时刻——当代作家访谈录》
行 超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爱与尊严的时刻》这本小书,来源于近十年的工作与学习。2013年,刚刚硕士毕业的我进入中国作家协会所属《文艺报》工作,因为工作的关系,那些曾经在课堂和书籍上熠熠闪光的名字,一一出现在我身边。对我来说,这十年的阅读与采访就像是不断地拆解一个个有趣的“巨型收音机”,通过文字这道特殊的电波,我一面跟随作家进入他们所创造的万千世界;一面逆流而上,尝试走进不同作家的个体精神世界。在这些文字中,我读出了他们对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的爱,更读出了写作者的尊严与文学的尊严。
收录在书中的13篇访谈,有的进行在报社旁边的咖啡馆里,有的进行在作家的住所、书房、办公室里,还有的通过遥远而神秘的网络通讯得以达成。十年时间一晃而过,报社旁边的那家咖啡厅早就几易其主。当意外和不确定越来越成为我们生活的主流,《巨型收音机》的隐喻也似乎逐渐成为触目惊心的现实。但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更加需要,也更愿意相信那极为珍贵的爱与尊严——感谢文学让我们不断遭逢这样的时刻,感谢所有因文学而起的美好的遇见。
(本文系《爱与尊严的时刻——当代作家访谈录》 一书自序,题目为编者所加)
作者:行 超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