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山和小山之间》
李 停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六零后“不快乐妈妈”独自来到异国他乡,与定居于此的待产女儿重启久违的同居生活。被时代和人性辜负的母亲、想逃离母亲如山般爱意却愈加走进漩涡的女儿,她们之间横隔着母女之间的山、时代之间的山、文化之间的山。两代女性内心隐秘、柔软却坚韧的东西被层层剖出,在生活的对峙中于无声处和解。
>>内文选读:
我的肚子还不是很明显,妈妈说因为我吃得太少。五个月应该很明显才对。
我不以为然,我看了很多孕前教科书,从没有一本书指出孕妇应该吃胖自己。孕妇应该多摄取蛋白质、优质脂肪,而不是随心所欲开怀吃。我去产检,日本医生对体重增长要求严格,说我的增长幅度很标准。这些都代表我的吃法肯定没问题。
“我生你的时候没有条件,连鸡蛋都吃不上。你爸爸从市场批发一箱子挂面,我们每天都是清汤面条。”
我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在嘀咕:我们家不至于那么穷吧。我出生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是学校的骨干老师了,会穷到那个地步吗?
妈妈的叙事里,生活总是非常艰苦的,经济上艰苦,其他方面也艰苦,苦得让人流泪,是我想象不出的。比如:我奶奶对她很不好,她经常以泪洗面。再比如:我爸爸不站在她那边为她讲话,导致她在婆家吃了更多的苦。有时候我听着她说这些,会带着恶意揣测她是不是把某部电视剧的情节照搬到了自己身上,我隐隐记得小时候大人看的电视剧里有类似荒唐透顶的情节。
她还偶尔问我,记不记得奶奶是怎么欺负我们娘俩的。
我实话实说,不记得了。
于是她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说:“你奶奶不喜欢你,因为你是个女孩,她重男轻女,想要男孩。而生了你就没有名额再生了,她恨你。”
我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是在三年前,那时我已经在日本生活七年,刚和渡边结婚没多久。我和妈妈打电话闲聊,忘记是从什么话题说开去,她突然说到这个。在我印象里,她确实说过很多次我奶奶重男轻女,因为我是女孩所以不喜欢我。但她从没提过“名额”这个词,那次是第一次。
我条件反射地反问:“什么名额?”
妈妈像是看我有兴趣,所以更来劲:“就是生第二个的名额呀。那时只能生一个嘛。”她好像觉得不用多解释理由我就该懂。我大概懂,那是“只生一个好”的时代。
“名额跟谁要呢?”
“不跟谁要。没有名额。”
那时我肯定又不关心了,也许我打开了电视,也许我在上厕所,总之我哼哼唧唧地回应妈妈,她也开始说别的事情了。
短短三年,我发生了很多变化。其中之一就是对关于生孩子的任何事都充满兴趣,想要知道。看到电视上有虐待儿童的新闻,甚至只是儿童游玩受伤,我都会眼眶湿湿的。有天我偶尔回忆起那个电话的内容,想到如果是现在我就一定会追问下去那个“名额”的事。而如果有人跟我说任何关于“重男轻女”“只能生一个”的话我一定会愤怒。因为为母则强,从我开始设想自己成为一个母亲的样子,到那个胚胎在我体内被孕育,我想要保护他(她)的本能也越来越强烈。
不管妈妈怎么说奶奶重男轻女、欺负我们,我都认为妈妈不快乐跟奶奶对她不好没有直接关系。因为妈妈眼里全是不如意的事,不止奶奶这一件。而这除了是她的性格使然,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如果她懂得换个角度去看,或者换一种更柔软的处理方式,一切都不会太糟。婆媳关系不好处理很正常,毕竟不是亲生女儿和妈妈的关系,说到底也是外人,只要表面上过得去就好了,何必要求太多?像我和渡边妈妈只见过一次面,过年时才发一条祝福信息,平时没有任何交集,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种话没法和妈妈说,她只会冷嘲热讽一句“那是日本人的习惯”,我都能想象她那种不关心的语气。
她来东京之后,我带她去吃贵的寿司,她只吃了玉子烧,并抱怨太甜。那时她也说了类似的话:“这是日本人的习惯,我吃不惯。”甚至我吃的时候她也要管:“你怀孕了,不要吃生鱼。”
“医生说我可以吃。”我觉得很扫兴,这种地方我平时都舍不得来的,是因为带来她才点这些,吃完自己那份我已经饱了,但她剩下的实在浪费,我不得不吃完。
“那是日本医生说的,你是中国人。”
那一刻我很震惊,因为在我印象里妈妈不是那么狭隘的人。她想说什么?因为我是中国人所以我的身体构造和日本人不同吗?
“可是已经点了两人份,你知道你剩下的要浪费多少钱吗?”
妈妈不说话,只喝免费的水。当晚她到我房间,给我一个装着人民币的信封。
“白天你请我吃的饭钱。”她说。
我心里突然一阵难过,但还是若无其事接了过来。
我难过的是我想起很多次,我每次回家看她的时候,都是这样给她钱的,因为没有别的可为她做,就只能给钱,让她买家电、买衣服、买护肤品,虽然她几乎不会买。我这才知道作为收钱的一方的心情并不快乐。
我试图回忆起我和妈妈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记得小时候她每天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教我背唐诗,晚上家里不开电视,她陪我一起写作业,正因为她对我学习成绩要求严格,我才成为了当地第一个保送本硕博连读的人,校长亲自来我家送来了奖状,妈妈很骄傲,我也终于熬出了头,离开了家。
第一次去大城市,第一次吃麦当劳,第一次和同学逛街……很多对于别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对我都是新奇的。我不认识他们追的明星,也不认识商场里的牌子,我凭着高考的超高分数考进了最好的大学,但进校的同时我和所有人又重新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这次的赛道不再比成绩,而是比见识、比谈吐,甚至比外表。
我嘴硬说自己没兴趣的事情其实对我诱惑最深,在新的赛道我输得一败涂地,至今不愿意去回忆当时同学拉帮结派是不是在背后说我坏话。
妈妈再也帮不上我的忙,除了尽量多给我一点零花钱。
但钱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大三开始我做兼职家教,开始攒钱。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花,只好偷看别人买什么衣服、什么护肤品,我也跟着买。
当别人都在大学里开始酸甜爱情时,我又慌张了,对过分粗糙的自己感到羞愧。我一直在努力做妈妈口中的好学生、好女孩,于是我直到大学都没有恋爱过。而当有个人来示好,我就慌不迭地掉入那轻易的圈套,并且认为自己只值得那样:他的疏离代表他有君子之风,他的怠慢也是因为我索取太多。
作者:李 停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