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自己的路上》
陆 梅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本书是陆梅最新散文集,包含《林中路》《经过句》《微尘众》《读泉州》等篇目。诗句和辞章指引我们前行,文学所构建起来的心灵故乡,要远比记忆里那个地理故乡更深沉更广大。在路上,遇见奥登、佩索阿、T.S.艾略特、罗曼?罗兰、梵高、扎博洛茨基……阅读他者,抵达自我;感受光尘,知晓自身。
>>内文选读:
成长始于不断冒犯
常有人问:什么是好散文?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体会。一篇好散文,无关短长,有时是肺腑之言,有时是灵魂的呼告,有时欲语还休,有时小径通幽,有时荡气回肠,有时微语低茫……无论怎样一种打开方式(或曰美学路径),我以为,好的散文都能够照见山河和众生,有生命和生机,有文学的内宇宙和对这个世界的想象与建构。
我向来对“微物之美”比较在意,也更愿意对一些微小的物事、意绪、心灵多做停留,以美的心唤醒人的心。如果要强调,那也应该是美的内涵和思想。我确实对思想着迷,也更倾情于思想的穿透力和美的感知力。我脑海里学习和遥望的方向,除了汪曾祺孙犁沈从文鲁迅……还比如布罗茨基里尔克塞弗尔特。
一段时间来,我对散文的看法大抵如此。可是在一次和几位朋友聊天时,我这么说却遭到了质疑。其中一位说:那会误人子弟,首要还是修辞立其诚。一个写作者,最重要的是能做到辞达。这让我小小一惊。一直以为,辞达是一个写作者的常识,不该也不必把修辞作为写好文章的关键。什么是修辞?就是表达。我们说修辞立其诚,首要还得学会准确修辞,即准确表达。准确是分寸,也是你的语感和审美。
我很欣赏孙犁的一句话:“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我想这本然和恰好也是修辞的态度。
我心目中的好散文,可以是“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比如汪曾祺的散文,语言特别简练朴白,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就能读懂。可是你如果尝试去掉一个字,不成;尝试替换一个字,也不成。那都不是汪曾祺。他的语言辨识度相当高。汪曾祺散文的语言是内容也是形式,是结构还是韵味。记得他说过,好的语言,字和字之间痛痒相关,互相提携。
还有一种,“以多多许指向少少许”,比如布罗茨基的散文。“一个糟糕的诗人可以成为一个好的散文体家。”这是他的话。虽说对专事散文创作的人很受伤,但也道出了好散文的真谛。用他的书名作喻,就是“小于一”。丰沛和丰富以深邃的方式呈现,其实这一类散文和好的诗歌一样,也是献给无数的少数人的。
有段时间,游记体散文出现一种倾向:走马观花抒写主观心情,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游记体散文不好写。阿来在一篇行游散文里提到一个说法,比如说“我看梨花”,是“我看”梨花还是我看“梨花”,引号落在哪里很不同,前一个强调的是姿态,后一种才是真正呈现书写的对象,见的是物。阿来的意思,只见姿态,不见对象的呈现,写与没写,没啥两样,所以他写《大金川上看梨花》,既考虑结合当地山川与独特人文,同时也注意学习植物学上那细微准确的观察。
这就说到修辞的分寸——准确是分寸。同时我也在思考:“有我”和“无我”究竟该持怎样的平衡?拿游记体散文来说,有时我们书写的对象是广为人知家喻户晓的,这就产生了难度。恐怕准确之外,态度角度更关键。这时的重心是落在“我看”上的——要在熟常和习见里见出新的体察与认知。所以阿来也说:“旅游、观赏,是一个逐渐抵达、逼近和深入的过程。这既是在内省中升华,也是地理上的逐渐接近。”
专事散文,长期写,思维容易狭窄,为写而写,就会重复,落入常规化和技术活的窠臼。好比“多多许”的“多”,只是拖沓和臃肿;“少少许”的“少”也只剩下单薄、单一和贫乏,缺少发现和命名的能力。所以贾平凹说:“你怎样对待自己,就怎样写散文。”散文还是要有自己的,把自己交付出去,才有成长的可能性。当然这个自己“只有越写越不像自己才是成长”,散文写得很特别的周晓枫总是一语惊人。也是啊,我们都得警惕常写常不新,警惕被固化,警惕舒适区安全感——要有冒犯的勇气,冒犯自己的惯常庸俗庸碌定见成见自以为是理所当然……种种止步生长和成长的可能。
读李修文的《山河袈裟》,语感和文体意识特别强烈。带着陌生化的冒犯,冒犯庸碌庸俗的自己。他写他行走山河的种种,自己的命运,他人的命运,文字里生长着关切,深挚的同情心,和发自内心的悲悯。所谓袈裟,是自救,或也希图以文字度人?库切说:“设身处地为别人的生命着想,这是文学的高贵。”
人总有困顿。何况深陷泥淖的他们。他们是谁?李修文在自序里说:“他们是门卫和小贩,是修伞的和补锅的,是快递员和清洁工,是房产经纪和销售代表。在许多时候,他们也是失败,是穷愁病苦,我曾经以为我不是他们,但实际上,我从来就是他们。”
他们都有故事,恰巧这位文字的游方僧路见了,旷野里一起走过,同行过一段困顿的日子。在《鞑靼荒漠》里是一个叫莲生的十五岁安徽男孩。“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这个男孩从作者借给他的一本书里看到了自己。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从芜湖的小村里跑出来,投奔做厨师的舅舅,舅舅也只够糊口,将他送到一座荒岛上。这座被群山和大水阻隔的荒岛有个好听的名字:孔雀岛。
男孩决定改变。他求告过路船家,要来蔬菜的种子。他开辟出一块空地,那是他的菜园,也是他的小小乌托邦。一个雨夜,为了菜地里的新芽不被摧毁,他竟然把自己的被褥高悬于树木之上,“而他自己,和新芽们坐在一起,放声歌唱。”这是困顿里的现实,却让人发狂。
在《每次醒来,你都不在》里,军人家庭出身的老路,初中毕业后参军,参加战争,战场归来,当过工人,结婚,生子,下岗,离婚,身无分文又回到父母屋檐下,靠打零工过活。有一阵当油漆工,爱在工地围墙上涂涂画画。有一天作者看到这八个字:每次醒来,你都不在。以为是对某个女人的表白。一次小酒馆里提及,这个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号啕大哭,说那八个字是写给儿子的。儿子被前妻带到成都,出了车祸死了。
人在自己不能控制的命运面前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与命运相处?以前我会在文字里援引泰戈尔的诗:“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读李修文写下的这些人和命运,一时茫然无语。在命运里的人啊,要抬起多少次头,才能望见蓝天?要睁开多少双眼,才能洞悉这全部的白昼和黑夜?好吧,如果痛哭是天理,哀戚是命运,为什么不可以歌唱和微笑?
李修文的山河故事,似乎都要发生在一场雨夜里,有时是雷暴雨,有时滂沱大雨并闪电,有时冻雨,有时暴风急雨……奔涌,激烈,闪电和雨水,狂野和奇异,在夜幕里铺天盖地。命运般的他或他们,就在这雨水里怨艾和狂奔。童年的一幕幕被蒙骗被斥责,继而被当作笑柄重现。雨水如果能够清洗一个人的创伤,那么就不断地奔跑吧!马尔克斯说:“如果每个人从出生到去世都可以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这就是幸福的秘诀。”世界何其大,就算命如蝼蚁,终归有你的一方花草河山。
读孙郁在《人民日报》谈“我的文学观”一文,有启发。这个栏目亦开得好。文心,亦是今日文学教育、文学创作、文学理论、文学批评需要珍重的初心。“只有不忘初心,方能继续前行。”文心亦是人心。
孙郁在谈及文学教育时说到“文章之道”:“我们现在的教育不太讲文章学,其实好的学者与好的作家都应该通文章之道的。”他提及孙犁、汪曾祺、阿城等,这些作家既懂词章的深灵远意,又不乏文体意识和诗文表述的潜质。又言及司马迁、杜甫、苏轼、曹雪芹、林则徐……乃至鲁迅、钱锺书、穆旦等,忧世传统、探索和新见、大爱精神和批判意识,“文学教育说到底是对于想象力与智性的培养,它不是框子里的说教,而是对于陌生的存在的发现和探究,是对于自我感知阈限的跨越。庄子的逍遥之游与杜甫的沉郁悲慨之气,以及‘五四’新文人的启蒙、救亡之音都可谓我们灵魂的前导。”
深以为然。我们读书确是为了“内面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的互感,诗外功夫与诗内功夫的融合”。
作者:陆 梅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