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读书随笔》
[英]奥斯卡·王尔德 著
孙宜学 译
商务印书馆2023年6月出版
奥斯卡·王尔德是19世纪英国伟大的作家与艺术家之一,是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本书收录了56篇王尔德评论乔治·桑、巴尔扎克、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庄子等世界文学大家,《奥德赛》《钦契》《品鉴集》和济慈诗歌等名篇名著,戏剧、音乐,甚至刺绣等艺术形式的随笔文章。本书充分体现了王尔德的人生观、文学批评观和艺术观,全面呈现了他的唯美主义思想和率真、坦诚且直言不讳的性格;还收录王尔德接受审判时对于斯曼《逆流》不卑不亢的陈词,以及他总结给年轻人的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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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读书即读己(节选)
王尔德一直坚持艺术无用论,但好在他从来没说过读书无用,他也不会说,因为他嗜书如命。
但他读别人的书,都不是在读别人,而是在读自己,因为“除了我自己,我谁也没崇拜过。”“所有我写的东西都是与众不同的。我不想表现得与众相同。”1895年4月3日,在老贝利法庭接受律师讯问时,他仍朗朗回答:“门外汉的艺术观点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绝对是愚蠢的;我不管那些无知者、文盲和傻瓜怎么曲解我的作品。我关心的只是我自己的艺术观,我的感觉以及我为什么要创造它;我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王尔德的艺术观,常被归入唯美主义,但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看扁”了王尔德。唯美主义无疑影响了王尔德,也是他崇尚的理想之一。但他的创作和批评,更多基于自己独特的创作思想和审美理想,其基调是古希腊罗马文化为根源的文艺复兴传统。
王尔德对古希腊文学的兴趣始于中学时代,他也曾以“生动”的语言朗读希腊戏剧《阿伽门农》。在都柏林大学期间,他深受希腊史教授马哈菲影响,马哈菲所著《希腊人的生活和思想》成为他理性了解希腊文化的入门书,“正是由于希腊文学的魅力以及我对希腊人生活与思想的强烈兴趣使我成为一名学者。我是从马哈菲和泰勒那里学到对希腊思想的热爱,学到那种语言的精湛知识的。”但他后来显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对老师表示“很大的失望”:“马哈菲先生不光失却一个真正历史学家的精神,而且他常常似乎完全缺乏一个真正文人的气质。他是聪明的,有时甚至是闪光的;但他缺乏理智、温和、风格和魅力。”
在牛津大学期间,王尔德更多接受的是文艺复兴思想的影响,佩特是其导师。他称佩特“即使不是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散文作家之一,那至少也是我们最伟大的散文艺术家。”其《文艺复兴研究》成为王尔德与前拉菲尔派和惠斯勒等人志趣相投的媒介。他后来在狱中回忆自己美学思想形成的原因时,曾说佩特的《文艺复兴》“对我的一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影响;”而佩特的另一著作《快乐主义者马利乌斯》也使他领悟到艺术的秘密:“艺术生活不过是一种自我的发展。艺术家的人性表现在他坦白地接受所有的体验,就像艺术家的爱不过是把爱的灵与肉显示给世界的美感。”佩特外,英国的浪漫诗人,如济慈,前拉斐尔派诗人和画家,像风趣而才华横溢的惠斯勒(美国画家,长期侨居英国,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等等,对敏感而才智过人的王尔德来说,无疑就是一座座天堂。王尔德常常穿一身天鹅绒的衣服,宽领汗衫,倒折领口,打一条异样的领带,手里拿一朵向日葵或百合花,成为人们眼中的唯美主义的传道士。《笨拙》杂志曾登了一幅诗人的漫画像:诗人从一丛向日葵中探出头,身边是一瓶百合花,一盒打开的香烟,一只废纸篓。下面附了这样一首诗:
唯美主义者中的唯美主义者
他叫什么名字?
诗人王尔德
他的诗却乏味。
1882年1月2日下午,王尔德乘船抵达纽约。《纽约论坛报》的一位记者就惊奇发现,王尔德看起来不像是一位唯美主义者:“他的眼睛蓝中带绿,又亮又敏锐,完全不像有些崇拜者想象的那样带有梦幻气质。他的手并非小而纤细、只适合爱抚百合花,他的手指长长的,手握起来会形成坚硬的拳头,与人争吵时肯定会予人以痛击”。另外一个记者问王尔德:“什么是唯美主义?”“唯美主义就是关于美的科学,”王尔德笑着回答,“这场现代运动是为了追求真理。唯美主义是一切艺术的联系。这场运动始于叶芝,其他还有伯恩·琼斯、罗赛蒂、威廉·莫里斯、斯温伯恩。”
显然,王尔德所理解的唯美主义,实际上是“一切艺术的联系”,那就是“真理”,而非某一流派,某一教义,是流动的而非固化的,自然的而非人为的。在王尔德看来,艺术并不是生活的镜子,生活是艺术的镜子,不是复制画家和雕塑家想象出来的某个奇怪的典型,就是在事实上实现虚构中所梦想的东西。
艺术地生活,唯美地生活,这就是王尔德的生活观和艺术观。美吾美,以及人之美。他无法忍受生活和艺术中一切非美的人与事。
在伦敦,有个乞丐常常站在王尔德的寓所附近。每次见到乞丐的破衣烂衫,王尔德都很生气。于是,他找来伦敦最好的裁缝,让他用最好最贵的布料为乞丐做一身服装。服装做成以后,王尔德亲手用粉笔在衣服上画出几个地方,叫裁缝剪出豁口。从此,站在王尔德窗下的老乞丐就穿上了全世界绝无仅有的美观、昂贵的乞丐服。
可见,王尔德是一个彻底的“美的信徒”,他认为自己的生活就是一种艺术,生活中的每一件大小事物,都是一件艺术品,他的创作,他的批评也都是。他的“唯美主义的服饰”,他的“唯美主义的行为,”他的“唯美主义批评,”都遵循着他自己的一套唯美主义原则,都不过是其理论的实践而已。
王尔德文学艺术批评的对象,也都是经过他美学思想过滤过的,他出口针砭显得随意些,但下笔一定是认真的,他像爱惜自己的形象一样爱惜自己的文字,且惜字如金。他热烈崇拜、巴尔扎克,在巴黎时,他常手拿一把巴尔扎克式的象牙手杖;在旅馆写作时,他也穿巴尔扎克写作时穿的那种仿法衣制成的白睡衣。他结识的法国作家有雨果、龚古尔、都德、纪德、布尔热、左拉、魏尔伦、马拉美等,而他结识的艺术家则包括法国印象派画家德加、皮莎罗、意大利画家和雕刻家尼提斯、法国肖像画家布朗什等;他虽然说过“在美国生活就像是长长地吐了口痰”,美国“最终会导致艺术的毁灭”,但他却“最推崇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和爱默生。”
在费城,他与惠特曼见了面。惠特曼眼中的王尔德真诚、可爱,男性味十足。他觉得王尔德那种青春的健康、热情和浮躁都是那样清新。而王尔德也抛弃了一切所谓的造作,畅所欲言,谈伦敦的文学,谈斯温伯恩、罗赛蒂、莫里斯、丁尼生、白朗宁;王尔德对东方文化也情有独钟,他很喜欢东方的小物品,他经常会和其他的作家谈起东方情调。从青花瓷碗、孔雀羽毛、中国折扇、日本屏风、浮世绘到东方的各种奇花异草都是他热衷的物品。在旧金山,他参观了唐人街的剧场、庙宇和住处,在“中国劳工区”,他觉得“这里的人——忧郁得让人奇怪的东方人,这些最普通不过的人,必定很穷——他们却让自己身边没有一件东西不美。这些劳工每晚在中国餐馆一起吃饭,我发现他们用像玫瑰花瓣一样精美的杯子喝茶,而在华丽的旅馆,他们给我用的荷兰杯子有一英寸半厚。账单送上来时,我发现是用宣纸制的,上面用印度墨水写数字,这太奇妙了,就好像一位艺术家在一把扇子上蚀刻一群小鸟。” 也因此,他读到庄子的英译本,就动笔写文章。
王尔德的人生与他的文学批评观、艺术观一样,特立独行,但坦诚而透明。他不虚伪,他善良,他直言不讳,他重情重义,他喜欢无邪的人性和自然,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人生目标就是“Success,fame or even notorious!” 他的成功,他的失败,他生活中的忠诚与背叛,都与他的文学、艺术批评一样,出于真性情,是他的人生观、世界观、未来观、善恶观……所以,本书中的文章,他都出于这种“真”,是他的“真知灼见”,并告诉我们这就是他的“真知灼见”, 当然,他更希望我们也都认为是他的“真知灼见”。但他不会强迫我们接受,因为他认为“最高级的批评,”“最不涉及任何外在于自己的标准,”也“必然是纯粹主观的。”是的,人人都能艺术地生活,人人都是生活与艺术的批评家,只要人人都能真诚地生活与批评。
作者:孙宜学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