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推出的“历史的星辰——近现代海派书法大展”,以名家“百人方阵”的“百幅力作”展开海派书法的文化钩沉。海派书法在近现代历史上的星光灿烂不是偶然,它赓续着上海这方土地长达千余年的书法文脉。如是璀璨,也不禁让人追问,今天,海派书法何以接力传承,怎样与时偕行?
海派书法时空星光灿烂
海派书法崛起于清末民初,构建了具有海派笔墨风范、审美语境的书法形态与流派组合。第一代海派书法家群体赵之谦、杨守敬、高邕等主要推崇碑学。他们弘扬金石精神,极大丰富了海派书法表现力、造型性及风骨性,传导了那个时代的审美诉求,从而铸造了雄健峻美、大气磅礴的海派书风,奠定海派书法“正大气象”的笔墨底蕴、形质构成与书法谱系。第二代海派书法家群体沈尹默、吴湖帆、刘海粟、沙孟海、潘伯鹰、白蕉、王蘧常、谢稚柳等以帖学为主,力追晋唐,镕古铸今。他们展现了典雅秀逸、精湛雍容、刚柔相兼、意境丰瞻的崭新格局,并能承上启下而独出机杼。第三代海派书法家群体胡问遂、赵冷月、任政、周慧珺等则帖碑兼融,多元相参,上下取法,极大激活了笔墨表现力、风格创造力、群体感染力和历史穿透力,出现气势遒劲郁勃,线条畅逸俊美,书风格古韵新的帖学碑系新面貌。此展以三大板块对近现代海派书法进行历史定位、艺术梳理、流派评析、学术评估、谱系研究及文献呈现;从崛起溯源、社会背景、群体构成、笔墨流变到经济形态、社会贡献等,集中呈现近现代海派书法的百年翰墨、世纪经典。
探寻“历史的星辰”,我们感叹名人经典支撑起海派书法的时空。吴昌硕诗书画印四绝,在书法方面“曾读百汉碑,曾抱十石鼓,”“强抱篆隶作狂草”。他遍临“百碑”,研究《张迁碑》《石门颂》《曹全碑》《西狭颂》《裴纪功碑》;终生研习《石鼓文》;楷书初从颜真卿,后学钟繇;行书始学王铎,后参黄庭坚、米芾,融合了篆隶楷各体……终使书法沉稳朴茂、恣肆烂漫、虚处见灵、实处见古。沈曾植书法奇峭博丽、跌宕沉雄。他的行草书“抑扬尽致,委曲得宜,正如和风吹林,偃草扇树,极缤纷离披之美”(马宗霍《书林藻鉴》卷十二)。有学者认为,他以帖之柔转写碑之苍茫,以碑之方峻写帖之圆逸,取意而不拘形似,不似之似,“生”趣十足。沈尹默是20世纪中国书法史上杰出的书法家、书法理论家、书法教育家和书法事业家,他的书法特征是风姿高逸,瑰丽古秀;秀润健圆,振迅飞动;恬美庄重,清新静穆;简淡天成,奇宕潇洒;苍劲朴厚,力透纸背;神气淋漓,体势万变。在书法书学创作方法论上领悟书法重于笔法,笔势笔意不可缺,穷变态于毫端,用笔而生结构,书法备于正书,贵于“心摹手追”,努力复兴现当代书法。白蕉的书法洒脱超逸,“传羲之书风如兰亭之竹,潇洒脱俗”。他极力推崇晋唐书法,说过“碑与帖,如鸟之两翼,车之两轮”,“碑沉着、端厚而重点画,帖稳秀、清洁而重使转。碑宏肆,帖潇散。宏肆务去粗犷,潇散务去侧媚。书法宏肆而潇散,乃见神采。”胡问遂书法仿颜柳于毫端,坐欧虞于纸上,步苏米之气格,追二王之意韵,涉魏碑之宽博,把“濯古来新”作为书法践行和书学研究的逻辑起点,除了直奔“濯古来新”的本真,还推崇书为心画,心寄澹泊、崇尚“率真”,牵动千万只习字之手,提升千万人的书法审美情趣,把书法的经典和美丽带给一座城市乃至整个书坛。
海派书法赓续海上千年书法
《上海赋》写得很深沉:“文化开派兮,气象自雄。《平复》尊祖帖,《文赋》启《雕龙》。美哉二陆,名满尧封。宋元之际,艺事昌隆。骚客华亭酬唱,书家沪渎留踪……焕乎美哉!”笔者主编了《上海千年书法图史·古代卷》,深知海派书法赓续海上千年书法。
上海千年书法涵盖理论与实践、历史与翰墨、文字与书法、碑学与帖学、人物与考古、交游与文房,充盈书坛艺事趣事:“崧泽刻划入记忆。良渚陶文留遗迹,西晋陆机平复帖,吾园相聚成雅集。”陆机是西晋著名书法家、文学家,与其弟,亦是书法家、文学家陆云并称“云间二陆。”二陆家住松江小昆山下,在小昆山间筑有读书台。陆机的《平复帖》为我国最早的传世法书墨迹珍品,曾在上海博物馆“书画经典——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中国古代书画藏品展”中展出,笔者曾撰文《艺苑盛景见空前》作了论述。《平复帖》自宋代《宣和书谱》将其归入章草体,后世多沿袭之。书法史意义上的松江,因陆机、陆云、曹知白、柯九思、朱孔旸、沈度、沈粲、张弼、莫是龙、董其昌、陈继儒、何良俊、沈荃、张照等不同时期书画大家的出现,在助推中国书法审美风向转型的同时,也参与了中国书法史上几个重要段落的建构。同时,苏轼、米芾、赵孟頫、高克恭、黄公望、倪瓒、宋克、杨维桢、陶宗仪、八大、石涛等人的游历或寓居,使海上书法更具浓郁的艺术氛围与文史积淀。对上海的“书法大事”应作书法史的判断。秦作《商鞅量》,铭文三十二字,字势纵长,开小篆之先河,现藏上海博物馆。释子温为松江华亭人,善用草法画葡萄,《书史会要》云:“人但知其画葡萄,而不知其善草书也。其所画葡萄枝叶,皆草书法也。”董其昌是华亭人,晚明杰出的书画大家,其后诸如清初四高僧、四王吴恽、金陵画派、新安画派等,乃至晚清、近代三百余年的书画艺坛前,大都在其理论辐射下而成就,形成一个群体性的文人书画创作高潮。上海博物馆曾举办“丹青宝筏: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舒展这段历史。
海派书法与时偕行
遨游于展览,也会油然“问道”:何以海派?海派书法怎样与时偕行?
一是“何以海派”。周慧珺答曰:“海派”作为一种特指的文化现象,既不是地域性名称,也非任何风格流派所能涵盖。而且,从今天的视角看,“海派”这一概念也早已逸出当日产生这一名称的界定,成为特定历史条件下中国文化在上海集中生发的一道亮丽景观。
二是“海派先行”。“海派无派”,海派先行,海纳百川,追求卓越。“海派书法”坚持在中国书法的理论建树和实际践行中率先与引领。中国近现代书坛上各个时期的领军人物,或都在这里驻足或与这座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才在这里集聚,有全国半壁江山之称;书法界在这里结社、交游、雅集、立论、出版、展览和收藏、教学,风气所向,引领时尚,活跃书坛,辐射全国;“这一系列人物事件组合下所产生的社会效应和价值意义,以及由此形成的艺术思潮和新型格局,使从晚清以来一度陷入低迷徘徊的书法艺术又重新走出一轮新的历史高度。”海派书法“先试先行,”是在中国书法史的时空中行进的;而上海书法的文化积淀,又积极融入中国书法史的“千年大潮、百代更替”。
三是“文脉传承”。海派书坛,文脉传承,精心传授,佳话连连。2023年是沈尹默诞辰140周年。沈尹默从“文脉传承”而来,又积极践行新的“文脉传承”。从沈尹默到胡问遂,是“文脉传承”的生动个案。胡问遂又继而开启了新一轮的“文脉传承”。海派书法史,其实就是文明传承史。
四是“黑白博弈”。海上书坛,睿智四溢,书画相融,黑白博弈。在论及多位海派书法名家的书艺之道时,笔者都曾关注“黑白博弈”:黑是黑,白是白;黑不仅是黑,白不仅是白;既可悟“帖黑碑白,碑黑帖白”,又可叹“知白守黑,变化无尽;以白当黑,线条更美;计白为黑,另辟蹊径;黑白之智,书法之道。”
作者:陈燮君(上海博物馆原馆长、研究员)
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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