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
不同会议有不同的工作目标,发言者最好能审时度势,选择适当的论述策略。否则,永远说那么几句正确的空话,未免辜负了听众的大好时光。设想以下三种状态:第一,大家心平气和,坐而论道,那不妨高来高去,呈现各自的理想状态;第二,主旨是表达民间立场,兼及情绪发泄,那就是挑毛病了,激烈点也无所谓;第三,设身处地,为制定政策提供参考,那是要方案的,必须兼及现实性、具体性与可操作性。
本周我出席华东师范大学召开的《“十三五”期间大力促进教育公平高峰论坛》,该论坛谈论“教育公平”,最终是要出“报告”的,无疑属于第三类。因此,我选择了“拓展211工程”这么个小题目。其实,几天前我已在《文汇报》(2015年3月27日)上发表《拓展211工程,实现高等教育的均衡发展》。这回“再说”,希望将话题引向深入。
除了北大、清华乃“天之骄子”,无论蛋糕怎么切分,都不会拉下,因此显得比较淡定;其他的大学,一听说教育部出台新的政策、规划或工程,必定奋起争抢。如此折腾,不利于大学“宁静致远”。
去年,我在一次演讲中称:“二十年来,非211大学与211大学的差距越来越大。当我们观赏北大、清华高歌猛进的时候,必须回过头来考虑这些非211大学的艰难。……如果没有很好的教育规划,单靠几所名牌大学,中国的高等教育恐怕还是无力承担‘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重任的。”这是大实话,本来很平常,若不是去年年底的一场风波,不值得重新引述。
去年岁末,中南大学校长透露教育部将取消211、985工程建设,媒体上于是出现不少对这两大工程的讨伐,主要集中在此高校拨款机制导致的贫富不均。最惊人的说法来自贵州大学校长:“贵州大学在校学生6万人,人数超过绝大多数'985'、'211'工程高校,但自1949年至2012年的63年间,中央财政对贵州大学的累计投入为1.63亿元”;“这63年的投入还比不上我以前工作的浙江大学两个月的投入”。我承认各大学的办学经费有很大差异,但不能瞒天过海,理解成年均250万,就能支撑起这么一所大学。这里说的是“中央财政”,因贵州大学不是部属大学,主要依靠地方财政拨款支持。贵州大学好歹还是211工程大学,其他没能进入211的,处境就更为艰难了。有媒体报道称,2013年清华大学获得的财政拨款为27.75亿元,而非211高校中科研经费最多的西南石油大学,其财政拨款约1.2亿元,两者相差23倍多。
单看这两组数字,很容易激起民愤。虽然统计口径有待说明,表述方式也有待改进,但问题是确实存在的。怎么解决?有三种不同思路:第一,既然有此弊端,那就彻底废弃,重新设计评价体系与拨款机制;第二,保持原状,逐渐淡化,另立新的工程,如“2011计划”等;第三,承认其历史功绩及现实缺陷,但不舍不弃,在改造中升级,也就是我说的“拓展”。当然,前提是承认“改良”是可行的,不取“不全宁无”的决绝姿态。明知做不到一招制胜,彻底解决问题;那就退而求其次,一步一个脚印,尽可能往好的方向挪动。
211、985以及2011,这三大工程都缘于政府决策,因此,必定是集权威性、执行力与官僚气于一身。有一利必有一弊,但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若想促成中国高等教育快速发展,大概也只能这么做了。在现阶段,完美无缺的教育观念与彻底公平的拨款方式,很可能如镜花水月。因此,我更倾向于在原有基础上调整、改造、升级,而不主张推倒重来。
教育决策牵涉千家万户,而且一旦实施,要大改是很难的。因此,最好谋定而后动。谈教育,我不喜欢很有戏剧性的“日新月异”,更倾向于“移步变形”。1993年正式启动的211,1998年推出的985,以及2011年讲述的2011“故事”,这三大教育工程各有利弊。很怕主事者为了显示高瞻远瞩,过两年又弄出个新工程来。那样的话,大家又得调整思路,疲于奔命,忙得四脚朝天。除了北大、清华乃“天之骄子”,无论蛋糕怎么切分,都不会拉下,因此显得比较淡定;其他的大学,一听说教育部出台新的政策、规划或工程,必定奋起争抢。如此折腾,不利于大学领导及教授们的“宁静致远”。
扩大211的范围,毫无疑问,等于是在稀释原本有限的荣誉与资源。所有在中国挤过公交车的人都知道,车上与车下,对拥挤与否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一个喊往里挤,一个说挤不动。但增加211工程大学的数量,会削弱已上车者的权威与收益,有利于缩小各大学间人为造成的差距。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中国大学确实比以前有钱多了。两组数字,一看就明白:全国财政性教育经费支出占国内生产总值比例,1998年是2.59%,2013年提高到4.30%;2014年不知道。但今年3月李克强总理工作报告称,“经过努力,全国财政性教育经费支出占国内生产总值比例超过4%”。而从1998年至今,历年GDP增长速度,最高的14.16%(2007年),最低的也有7.4%(2014年)。这么一算,最近十多年中国教育经费提升的幅度之大,有目共睹,是值得骄傲的。分配不太公平,但不管哪种类型的公立大学,其经费都在明显增加。而从国家财政考虑,如何使用增量部分,是有很大的灵活性的。因此,211工程到底是关门大吉,还是进一步拓展好,钱不是问题,关键在于立场及观念。
我提出对211工程的“动态管理”,并不是主张对所有211大学每年都来评审,或建立“末位淘汰制”。那样的话,二桃杀三士,又会制造出许多新的混乱。只有在学校出了大问题——或管理,或教学,或财务——且领导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个时候才需要取消其211资格。
我主张拓展211工程,但希望严格评审,逐渐增加,而不是一次到位。因为我注意到,前些年的“评比”与“创建”,有弄虚作假的,也有贿赂过关的,但整体而言,还是促使大学校长及地方政府殚精竭虑,图谋发展。可见,这一“寻找差距”、“努力创建”的过程,还是很有意义的。
扩大211的范围,毫无疑问,等于是在稀释原本有限的荣誉与资源。这个时候,已经上车的,很可能不太乐意。所有在中国挤过公交车的人都知道,车上与车下,对拥挤与否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一个喊往里挤,一个说挤不动。若着眼于中国教育大局,增加211工程大学的数量,会削弱已上车者的权威与收益,但有利于缩小各大学间人为造成的差距。从教育公平立场,国家财政拨款,本来就应该这样做——某种意义上,这只是“回归常态”。
211工程最初的设想,是“为了面向21世纪,迎接世界新技术革命的挑战”,中央及地方集中力量,重点建设100所左右的高等学校和重点学科,使其达到世界一流大学的水平。不要追问何为“世界一流”,反正在原有基础上“大有长进”就行了。这“100所左右”的计划,比赛终场哨声响起时是112所。可见数字是人定的,本来就有很大的伸缩性。既然100可以变成112,为什么就不能变成150或180呢?若我们不急不缓,有序推进,到2050年,建成150或180所211工程大学,有什么不妥?说到底,就像我在《拓展211工程,实现高等教育的均衡发展》中所说的,211只是一个标志性的台阶——“若越来越多的中国大学踏上这个台阶,是大好事”。
你可以说211、985只是国家重点资助某些学校的激励手段,不是等级划分,也不是学术鉴定;可在现实生活中,这早就成为中国大学的名牌标志了——民众择校这么看,官员拨款这么看,专家评审这么看,甚至连国外大学录取研究生时也以此划线,你说这是不是等级或台阶呢?大学本就分等级,就看那条线划在什么地方,以及是否将此分界线凝定。我没说两千所大学肩并肩齐步走,只是主张借挪动分界线,激发中国大学内在的创新活力。
此前的评审,无论985还是211,明显偏向于科研经费较多且有成果可转化的工程技术类大学,而相对忽视了综合性或师范类的大学。对于“大学理念”稍有理解者,当明白此中的缺失。此说若能引起大家的关注,并导向更为深入的讨论,我还有两个附加的建议。
第一,新增加的211工程大学,主要向条件比较艰难的中西部地区投放;
第二,遴选新的211工程大学时,注重人文社会科学在大学中的作用。
第一点估计不会有太大争议,第二点须略为陈述。此前的评审,无论985还是211,明显偏向于科研经费较多且有成果可转化的工程技术类大学,而相对忽视了综合性或师范类的大学。对于“大学理念”稍有理解者,当明白此中的缺失。
以上所论,不是宏观政策,也不是理论阐释,只是局部修补;如此议案,自认为切中时弊,且具有可操作性。
但以当下中国的舆论环境,以及读书人公信力的日渐丧失,提出此建议,最可能接到的“砖头”有三:
第一,你身为北大名教授,提此建议居心叵测,很可能是想借此捞一把——拓展211工程,那就得有评委;你当了评委,就可以公然受贿。这虽是玩笑话,可我还是得“严正声明”:此前我没当过985或211工程的评审委员,若重新启动211,我也不会凑这个热闹。
第二,你为什么要充大头,提这样的方案,是不是已经得到某些有竞争力的大学的经费支持?如此“诛心之论”,等于把所有公共政策的讨论都化成个人利益之争,实在可悲。长期在北大工作,我不太能体会地方高校教授及校长们的委屈,还嘲笑他们热衷于争项目、跑课题、拼评审等;近年因走访各地不少第二梯队的大学,方才真正理解他们的努力与困境。正因为我不在这个利益链条上,才觉得有义务站出来说话。
前两块“砖头”自信能躲得过,第三块可就得看大环境了:以当下中国的社会风气以及教授们的道德水准,一旦重新开启211工程评审,会不会各种乌烟瘴气全都卷土重来?
我的想法是:若反腐能保持如此高压的态势,校长及教授们大概不会愚蠢到铤而走险。说不定这个时候评审,还会更顺利,也更公正些。
当然,“维持原状”是最安全的。只可惜,这么一来,有点愧对那些雄心勃勃、跃跃欲试、原本有可能更上一个台阶的好大学。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注:本文为陈平原在《“十三五”期间大力促进教育公平高峰论坛》上的讲话,结合会议讨论的发言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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