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见习记者 李晨琰
出生于上海,成长于安徽,学习在美国,后又自学瑞典语、斯瓦希里语、德语……从大学时便立志探索语言的奥秘到因创立著名的“词汇扩散理论”而在国际语言学界享有盛誉,香港理工大学讲座教授王士元的一生与语言人类学密不可分。
无论是在实验室操作仪器、到医院探视失语症患者、跋山涉水寻访说奇怪语言的人……语言学的包罗万象都令王士元深深沉醉其中,“透过这些迥异的语言让我看到了多彩纷呈的世界。”
近年来,语言学家们走出书斋,走向田野,与人类学家、遗传学家合作研究,借助先进的科学技术平台,将语言演化问题带入多学科研究视野,产生了一批重量级的学术成果。王士元亦是这一领域的领跑者,年逾80的他始终紧跟语言学发展的最前沿。日前,适逢第七届复旦大学人类学日,王士元教授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讲述如何用一生推动中国语言人类学发展。
应通过跨学科对语言学从不同维度加以研究
人之所以为人,最独一无二的就在于语言。但是,在研究语言学的学者看来,从不同的维度看语言,会发现,语言包含着各种信息,把这些不同的信息结合在一起,才能更全面、更清晰、更深入地了解语言是什么,才能理解人类的本质。因此,“语言学研究一定要有跨学科的宏观视野。”王士元常用“盲人摸象”的比喻来形容研究人员的划地自限,如果这些学科各行其道,我们很难对语言的全貌有透彻的认识,但若研究人员能意识到自己的局限而与其他学科合作,取长补短,就能为学术研究开拓新的视野。“语言学里的东西,越是能够和其他学科相连,基础就会越扎实,论据也会越有说服力。”
早在1978年,王士元就发表论文强调语言历时研究的三种尺度:宏观、中观与微观。微观的语言研究涉及个人的语言习得与消失,中观的语言研究则是历史语言学的范畴,可以溯及几千年前的语言,因此必须借助对人群的往来和历史的理解,才能更深入研究语言的变迁。至于宏观的语言研究,则旨在探索语言的涌现和演化,因此更要借助考古学、遗传学等学科。
在1998年的一篇文章中,王士元特别强调探索过去要有三个窗口:考古学、遗传学和语言学,这样才能得以追溯并还原几十万年前的远古场景。“语言涉及方方面面,不仅与大脑有关,也与基因有关,人类的基因系统造就了大脑,让我们拥有学习语言的能力。”王士元举了个例子,比如FoⅹP2基因就与语言密切相关。
FoⅹP2基因是在一个被称为“KE家族”的人群中发现的。这个家族三代人共有24名成员,但是一半人无法自主控制嘴唇和舌头的运动,发音和说话极其困难。而且他们也存在阅读理解障碍,表现为不能正确拼写词语,难以组织好句子,弄不懂语法规则,很难阅读和理解别人说的话。研究人员先对“KE家族”成员进行大脑图像扫描,发现其中有语言障碍的人在大脑分管语言的“基底神经节”部位出现异常,而FoⅹP2基因就是在基底神经节表达和产生功能的。
“不同学科之间的边界犹如画在沙滩上的线条,随着每一次新知识波涛的到来,边界就会发生变化,甚至完全消失。人类的知识,特别是研究语言的知识,应该彼此相连,并最终相互贯通。”王士元表示,语言学是结合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生命科学的桥梁,并使二者相辅相成。人文社会科学帮助我们系统呈现社会里的问题,自然科学则运用实证方法和科学技术观察大脑,通过实验与量化深入解答我们想探究的课题。
语言并非独立体系,而是深植于文化和文明中
除了从事理论的探索和实验的证明,王士元也积极投身田野工作。他曾与南开大学石锋教授到广西大瑶山研究瑶族,也曾随北京大学陈保亚教授到云南考察白族、普米族、傈僳族、怒族等少数民族,并曾远赴吉尔吉斯斯坦考察东干人。
王士元说:“在田野调查时,我们记录了许多少数民族的语料,一方面有助于解决语言的演化问题,知道什么是纵向传递,什么是横向传递。另一方面也让我们留意到那些正在快速消失的语言。”
在田野调查期间,当地人告诉王士元,每铺一条柏油路,就会消失一种语言。“因为村民一旦发现外面的发财之道,就不太愿意传承自己的文化遗产和语言。”王士元不无惋惜地表示,一旦失去了语言,就会失去一种文化,因为语言并非独立自主的体系,而是深植于文化,甚至人类的文明和认知中。
实地勘探也解决了一些争论已久的问题。比如,白语是汉藏语系中少数几种系属问题存在争议的语言,白族的语言兼有汉语和藏缅语的特点,在语音、词汇和语法等方面,白语既有很多和藏缅语对应的地方,也有一些特点和汉语相同或相似。因此语言学界对白语系属问题一直颇有争议。在白族学者霁木弘的帮助下,王士元一行人走访了几十户白族家庭,了解到白语分为南部、中部和北部三大方言。南部方言即大理方言;中部方言为剑川方言;北部方言原称为碧江方言 (怒江方言)。由于白族人口聚居程度较高,因此,白语方言总体上看差别不大,各地白语语法系统基本一致,词汇大部分相同,只在语音上有一定区别。“从语音、词汇、语法三方面综合来看,白语中大量最基本的常用词都来源于汉语,这种现象在中国少数民族语言中也是少见的,可见其借用汉语的历史相当悠久。”王士元说。
这些田野调查的经验,让王士元有机会接触中国西南丰富的语言文化遗产,也让他获得了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第一手的宝贵材料。走入田野让他徜徉在丰美的语言天地间,体会到语言多样性的可贵和重要,也让他慨叹语言濒危的无奈。
21世纪的中国应成为语言学的重心
2015年,王士元获聘为香港理工大学语言与认知科学讲座教授。他的研究方向也从单纯的语言研究转向认知退化的探索。老年人的失语症与老年人认知能力退化间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方法能尽量补救或避免语言能力的丧失?“我们对婴儿语言的习得已有不少认识,但对老年人语言能力的消失还知之甚少。”
王士元通过EEG(脑电波)技术来对不同年龄段的大脑进行脑电测试,试图观察语言的退化与阿尔兹海默症之间的关系。他向记者展示了一组青年大脑与老人大脑的对比图,图中可以明显看出老人大脑开始萎缩,脑组织结构体积缩小、脑实质减少。“我们常常会用一些简单的小测试来检测大脑的反应速度。”王士元举例,比如色彩与文字的游戏。当只需人们识别色块的颜色时,大多数人都能做到,但当文字涂上色彩,要求人们念色不念字时,能够快速反应的人就少了很多。“老年人比年轻人反应慢,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们还发现了个有趣的现象。就目前得到的一些实验数据来说,中国人比起白色人种更容易得阿尔兹海默症,当然这需要更多的实验佐证,并需要遗传学家和生物学家等学者一起配合探究。”
鉴于人口老化已是全球不得不面对的严峻挑战,随着医疗进步和环境卫生改善,保持健康身体的同时该如何维护认知能力的活跃,是高龄化社会必定要应对的问题。王士元希望能借由测量脑电波来对认知障碍进行早期的诊断评估,以期能防患于未然,在大脑开始呈现失智退化迹象前,就能及早发现并采取相应措施来减缓这个趋势。
虽然王士元自幼赴美,心里却始终记挂着自己是中国人,要为中国人争光,因此每次他到中国各地讲学,都一定会告诉在场听众:19世纪语言学发迹于欧洲,20世纪语言学兴盛于美国,但我们要让21世纪的中国成为语言学的重心。他这番语重心长的话,不仅是对所有中国语言学研究者的衷心期许,亦是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念兹在兹的奋斗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