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3月17日廖蔚卿于灯下为台静农先生速写的作品。
先生曾云:“深知教学相长之义,在教育青年和子女的工作中,笃学以教育自己为一生职志。”其笃学自励,怀持教育他人实教育自己的觉知,从事教育工作,不仅为传授知识之经师,更是熏染人格之人师,先生如此之精神遂将永铭于学生内心。于笔者而言,先生行谊风范依然清晰如故,且深信其定能与先生之学问文章共同传之久远,而予后人深刻的启示。
▲廖蔚卿与台静农合影,右为叶嘉莹。
1945年日本战败,台湾光复,国民政府接收台北帝国大学,并改制为台湾大学,将原本的文政学部分设为文学院和法学院,在文学院初设中文、历史、哲学三系。台大中文系初立,由北大中文系教授、台湾省国语推行委员会主任委员魏建功先生规划系务,并代为邀聘教师。台静农先生因魏建功先生的推荐,于1946年秋应聘渡海来台,至台大中文系任教。当时虽八年战乱终结,但局势仍然动荡,1947年底至1948年,许寿裳、乔大壮两位先生先后担任系主任,旋即相继去世,台静农先生遂于1948年8月接任系主任,掌理系务长达20年,台大中文系的规模、风格和学术传统,基本上可说是在台先生在任时奠定的,所以每论及台大中文系,一定会令人联想到台静农先生,而台先生卓荦不凡的品格学养和处事风范,已为台大中文系之“传奇”,可惜笔者年辈较晚,无缘亲炙,但每每从师长们口中听到有关台先生的种种,如廖蔚卿、林文月、张亨、彭毅、乐蘅军、方瑜等先生常叙及他们与台先生相处的情形,其中与台先生最为亲近的实应是廖蔚卿先生,因廖先生是台先生在抗战期间赴蜀担任白沙女子师范学院国文系教授时的学生,先生聪颖多才,成绩优异,深得台先生的赏爱,故台先生到台大中文系任教职后不久,便聘请廖先生来系担任助教。1947年8月先生只身来台担任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助教,陆续升任讲师、副教授、教授,直至1993年荣退,毕生贡献于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46年,获颁名誉教授。
▲1950年代于台北近郊新店溪河畔
先生素性喜好文学,就读四川资中县立女子中学高中部时,对中外文学已多所涉猎,并展现了文学才华,创作新诗和短篇小说。先生尝有一簿册,中多记载其新诗之作,甚有日本俳句诗歌。先生于台大中文系开设的课程和学术研究领域,则以六朝文学与文论为主。除了系上每位先生必须担负的大一国文课程之外,先生于大学部开设《文心雕龙》多年,并于研究所开设必修课程“中国文学批评史”,以及“《诗品》研究”、“《世说新语》研究”、“庾信研究”、“乐府诗”等选修课程。
▲于家中书桌前,所坐椅子即台静农先生遗物。
教学之外,先生亦勤于治学,故学术研究成果斐然可观,可谓六朝文学研究之大家。先生专研《文心雕龙》、《诗品》,有鉴于六朝为纯粹文论产生及成熟之时代,遂统理当时在文学原理方面有创建性的理论和有关批评方法的文论,撰作《六朝文论》一书,将六朝文学理论分为文德论、文质论、通变论、文气论、神思论、风骨论、文体论、修辞论、声律论、批评论等十个面向进行论述,全书植基于刘勰《文心雕龙》的观点,广纳其他六朝相关的文学理论,建立一套完备之六朝文论体系。该书并针对《文心雕龙》《诗品》发表专论,特别揭橥钟嵘《诗品》的诗学成就,并以作家作品印证钟嵘的文学批评观点,演示由文学理论而至作品批评的回环互助之研究风格。《六朝文论》以其博大之体系、精深之内容和独到之研究方法,遂成为六朝文学批评理论领域的经典之作。
先生除专研六朝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外,亦承继台静农先生《两汉乐舞考》之研究,继续钻研建安、晋代、南北朝乐府和乐舞,以坚实的史料为基础,博征广集、考辨厘析,先后完成《南朝乐府与当时社会的关系》、《晋代乐舞考》、《乐府王明君曲考》、《建安乐府诗溯源》、《南北朝乐舞考》等论文、企图建构汉魏六朝乐府诗歌和乐舞的发展图像,不仅是重要的诗歌史内容,且开创音乐文学之研究路径,也展示先生研究领域的广博。诸篇已结集成《中古乐舞研究》一书。
此外,先生曾钻研陆机、张华、庾信等六朝重要诗人之生平、作品及其评价,撰成《陆机研究》、《张华年谱》、《张华与西晋政治之关系》、《庾信的生平及其作品》,并由陆机、葛洪的文学论为始,次第论述正始嵇阮、太康诗人、刘琨和郭璞、江左诗人以至陶谢,综论两晋诗人的风格精神,完成《论两晋诗人》一文。此系列作品择取六朝重要诗人,揭示其人其文之特色和与时代的关系,尤其侧重作品风格的承传演变,诸篇结集成《中古诗人研究》之书,实可谓为一部六朝精要之诗史专著。
《六朝文论》、《中古诗人研究》、《中古乐舞研究》三部专著,充分彰显了先生于六朝文学领域所达至高之学术成就,而其重视时代背景、作者生平际遇和作品所运用的语言形式和所表达的内容思想之间的互动之研究径路,完全掌握了文学的基本要素。难得的是先生对于六朝文学理论的深刻阐释,以实际作品的评论为据,加以说明,形塑理论和作品相偕并重之研究风格;而注意乐府、乐舞等音乐文学在中古文学史上出现的情形和意义,则早已实践今人强调之跨界研究。
▲廖蔚卿先生学术年表
先生以深邃的眼光和广博的观照,持续对六朝文学发表高论,汇集诸作而成《汉魏六朝文学论集》一书,可谓为先生学术研究特色之集大成者,特别是《中国上中古文学批评的一个主题的观察》和《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两大主题》两篇较为晚期的论著,前者将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中的概念和理论,依其演进的顺序,进行主题性的观察与反省,对于上中古文学演进的观念和意义,作一通盘的深刻观照。后者是先生针对魏晋南北朝文学两大主题──“远望当归”和“登临怀古”,抉发文学的语言世界所反映个体生命在生活经验中对时与空的感受,所引发的专注、关怀与反省,揭示了文学中的普遍性议题,同时也将人生与文学的交涉意义,予以至为深切的阐释。两篇论文实为先生对六朝文学和文学批评的总论,给予后辈学者诸多启迪。书中《论魏晋名士的雅量》、《论魏晋名士的狂与痴》二篇,则见出先生对魏晋名士人格特征的着重,亦呈现先生与台静农先生、甚至鲁迅论魏晋名士行事与人格内蕴,产生巧妙之连结,师承之意,不言可喻。书中《汉代民歌的艺术分析》为先生对汉代民歌的总体研究,选取汉代民歌169首,探究各类歌曲的渊源、性质、题材本事等问题,并与其他汉代乐府诗作比较讨论,以厘析汉代民歌与庙堂乐府及文人乐府诗的相互关系,先生更侧重在运用美学原理去探讨汉代民歌如何透过自然朴质的艺术形构表达人们真实的生活及生命的特质,完成其艺术价值。全文体大思精,论述宏阔,实为一部汉代民歌之专著,至今台湾学界仍无人出其右。该篇亦为先生在有关中古乐舞研究诸文之后,又一讨论音乐文学的力作,其中以可观的篇幅探究“语言的音乐性”,非常典型地展现先生研究之跨界特质。同书中《晋末宋初的山水诗与山水画》一文,则将此跨越性扩及至绘画与文学,全篇探究晋宋之际山水诗和山水画生发的原因和表现的情形,该篇写作时间甚早,可见先生早已关注诗与画之间的研究。先生认为“诗人的生命要变成诗,就必须藉文字的力量”,所以“诗人创造诗,便是在创造一种人工的艺术”,先生是故对于文学的形式和修辞特别重视,而此观点正与六朝文学发展的现象相应,《汉魏六朝文学论集》中《论古诗十九首的艺术技巧》、《论连珠体的形成》、《论汉魏六朝连珠体的艺术极其影响》、《从文学现象与文学思想的关系谈六朝“巧构形似之言”的诗》等论文,正是在先生注重文学表现形式观点下的产物。《论古诗十九首的艺术技巧》一篇分析古诗十九首之章法与句法、用字与意象、韵律与格式,说明这些诗篇如何在艺术的经营中,完成诗的伦理的、美学的价值。而《论连珠体的形成》和《论汉魏六朝连珠体的艺术极其影响》两篇论文为先生慧眼独具探究汉魏六朝“连珠体”的创发历史过程,并申论其语言结构特色和讽刺言志的内容,以阐扬“连珠体”实为文类中最具美感之艺术创作,而此艺术创作融入六朝各类文章,促进了六朝文体骈俪风格的形成,与六朝文风有密切的关系。先生发掘了向来被忽略的对中古文学深有影响的“连珠体”,于中古文学研究的拓展,功不可没。《从文学现象与文学思想的关系谈六朝“巧构形似之言”的诗》一文,则分析此一文学现象与文学思想的关系,以人的生命本质与涵具生命本质的文学皆出于自然的缘情说为基础,讨论文学创作由感物、体物到“巧构形似”的写物,以完成咏志的意蕴。此篇论文亦是一较为全面性探究六朝文学形式的卓著。
▲带学生游台北植物园,左为笔者,中立者为梅家玲教授,右为郑毓瑜教授。
先生曾言:“对中国古典文学之欣赏及研究,即我唯一之事业与嗜好。”先生禀此“唯一”之信念,积累出在六朝文学领域研究上不凡而丰硕的学术成就,不仅发扬了六朝文人的生命特质、文学艺术形式、思想风格,和文学理论的观点,也展示了文学作为一门艺术的本质,以及文学之于生命的意义,甚至文学所造就的中国文化意蕴,或恐后者即为先生择取古典文学欣赏与研究为其毕生志业的原因所在。
先生教学认真谨严、治学精研高深,皆予学生极大的启发和滋养。笔者大三时适逢廖先生学术休假,所以未及修习先生所开设的“《文心雕龙》”课程,然于研究生硕士和博士阶段,分别修习了“中国文学批评史”、“庾信研究”、“《世说新语》研究”三门课。研究所的选修课程多讲授于先生所在的中文系第五研究室内,至今仍清晰记得,每次上课先生总坐在靠窗的位置,环视着错落坐于室内的我们,下课时间,先生点着烟,继续与我们讨论问题。先生思考问题,理路非常清晰,讲授内容往往是经过严密的逻辑论证所得的睿见,丰富而扎实。先生更重视观念之启发,印象中在讨论议题时,先生总先聆听我们的见解,然后不断地提点,让我们持续地进行深入且有效的思考,是故学生们于文学知识和治学门径上皆深有所获。尤值得一提的是,先生必详读研究生撰写的学期报告,每以“我的意见”胪列具体之评语,往往有数页之多,由此可见先生教学之用心。先生虽素来不愿挂名指导研究生,但实多有受其教诲而始窥学术门径者。而对于外籍研究生,先生更多所关照,不仅破例挂名指导,且多施予生活上的关怀,往往于春节邀请外籍学生至家中吃年夜饭。最为难得的是先生不以语文程度评价外籍研究生,唯研究意识、能力是问,故多博得外籍学生之爱戴。2009年9月先生溘然长逝,韩国成均馆大学金卿东教授于先生追思会谨致悼词,翻译韩国现代诗人千祥炳所撰《归天》之诗,献给先生,至为感人。
因笔者在研究所修习先生多门课程之故,遂与先生接触渐多,也日益亲近熟悉。特别是在博士班阶段,修习先生开设的“《世说新语》研究”,尤有心得,所撰学期报告《试论魏晋清谈的形式和语言——主以〈世说新语〉为考察范围》一文,由《世说新语》所记梳理探究魏晋清谈的方式和语言,该文的撰作得到先生的肯定,对于初窥研究门径的笔者而言,实为莫大的鼓励。先生平素静默少言,寡于酬对,然对于学生则多所爱护,我们出外聚餐时,先生会郑重而愉悦地跟熟识的餐厅人员说,这些是我的学生,他们都是台大教授。在她离世的前一年住院,笔者和同事好友黄奕珍教授一起到医院去探望她,她同样对照顾她的看护作类似的表述,每当听到先生这样说时,都感觉到先生对我们的殷切期许。2003年先生八秩大寿,台大中文系隆设寿宴,各方学生同来祝寿,欢聚晏晏,实为盛事。先生受业弟子们并撰写论文,结集出版,谨呈感念、祝贺之意,并藉之发扬先生的学术成就,颇具薪传之意义。事实上当今台湾研治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专家如柯庆明、张淑香、朱晓海、蔡英俊、郑毓瑜、陈昌明、陈昭瑛、吴冠宏等人,都深受先生之启发、影响。
笔者在毕业留校服务后,将近有20年的时间,每年在学期结束、寒假和暑假开始之际,和一群系内研究古典文学的好友,相邀造访先生府上,看望先生。那是在繁忙的研究、教学工作之余,最令人期待的事。通常我们会在中午以前到,和先生一起午餐。先生在身体犹健朗时,还亲自下厨煮四川牛肉面让我们大快朵颐,先生的四川牛肉面在学生间颇具口碑,后来则是我们每人负责带一些食物,如同郊游般开心地到先生家聚会,逢遇有人升等时,则会到先生家附近的餐厅聚餐庆祝。每一个聚会的短暂午后,都是温馨的时光,我们说着各自的生活和研究现况,有时也会评论一些学校发生的事。先生总是在旁抽着烟,静静地听着,让我们畅所欲言,偶尔所作的回应和评议往往能让我们茅塞顿开。每当我们向伫立在门口的先生挥手道别时,心里特别地充实和愉快,仿佛充了电一般,又有了继续面对生活的勇气。
先生家位于台北植物园旁,前为一由植物园延伸出的荷塘,环塘植有多棵柳树,景致宜人,每次从喧闹的马路转进先生所居的巷弄,顿时摆落了尘嚣,感受市井中少有的宁静。喜和自然相亲的先生与此居家环境最为相衬,有时兴致高时会带着我们到植物园游赏,但自从园内风格日益趋于人工化后,先生便不复游园。而先生居宅亦有一小园,种植多种花木,其中靠墙一排为木槿,至秋花开灿烂,先生在我们造访未进门前,总会引领我们绕小园一圈观赏,有时先生还让我们带回植物栽种。然而,随着先生日益年迈,庭园也渐渐荒疏。2009年9月3日,先生因脑溢血跌倒家中,送医抢救数日无效,与世长辞。荷塘柳树旁屋宇扬荡师生言笑之声,戛然而止。台北市和平西路75巷先生的宅第,成为我们再也不入的“黄公酒垆”。
先生生性恬淡,不喜交游,行事颇具魏晋名士风骨,生于世事迍邅之际,有鉴于恩师台静农先生及同窗萧明华女士因故或身系囹圄、或失去年轻生命,深感于个人生命受制于时代种种不得已的哀痛,其致意于六朝名士的心态及处于南北分裂的庾信研究,实寓有深意焉。先生对于双亲及兄弟姊妹八人亦因海峡局势分隔两岸的际遇,尤感痛心,常在言谈间叙及过往与父母和兄弟姊妹相处之情景。到先生家聚会时,先生常常拿着一把古朴的小刀为大家削水果,有一次她不经意地说出这把刀是她母亲的旧物,先生对至亲的思念,实溢于言表。1987年台湾开放至大陆探亲,先生多次返乡与兄弟姊妹团聚,一圆长年期盼的天伦梦,同时先生也趁返乡之际探访了她在白沙女子师范学院的挚友们,那是先生晚年除了含饴弄孙外,最为愉悦之事。先生过世后五年,先生的五弟、七妹犹携后辈,特意来台大中文系探访先生的第五研究室,可见其手足情深之一斑。
▲台湾开放至大陆探亲后,廖蔚卿多次返乡,图为与妹妹们的合影。
先生于就读白沙女子师院国文系时亲炙台静农先生,复受台先生青睐延聘至台大中文任教,师生情谊逾五十年。先生为学行事亦深受台先生之影响,衡酌是非实清明有序,臧否判断则涵养于内,台先生过世,先生不曾撰写只字片言以为纪念,唯于台先生逝世纪念座谈会中娓娓追述台先生在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教学、生活之情状,特别叙及抗战胜利后、学院搬迁时,台先生一家困顿之景况,怀思之情令人动容。先生复保留台先生书房之座椅,置于一己书桌之前,日坐其上阅览群籍,可见其对台先生忆念之深切。如今先生离世近十年,虽无一椅可以让我辈凭借追思,然先生曾云:“深知教学相长之义,在教育青年和子女的工作中,笃学以教育自己为一生职志。”其笃学自励,怀持教育他人实教育自己的觉知,从事教育工作,不仅为传授知识之经师,更是熏染人格之人师,先生如此之精神遂将永铭于学生内心。钟嵘于《诗品》中对古诗十九首作了“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的评论,于笔者而言,先生行谊风范依然清晰如故,且深信其定能与先生之学问文章共同传之久远,而予后人深刻的启示。
作者:康韵梅 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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