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岳飞佚诗
早年曾关注岳飞诗词,不仅写了关于《满江红》词真伪的论文(《断语不可轻下》,《宁夏大学学报》1981年第4期),
还从包括各种岳飞诗文集在内的诸多文献中,辑得十七首岳飞诗词,撰成《岳飞诗词辑考》一文(载《岳飞研究》第一辑,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大学时代的这些查书训练,极大地锻炼了我的资料查找能力。
在研究的几个点中,岳飞一直是我关注的对象,既在《文史知识》创刊号上写过岳飞的文章,也在《文史》上发表过考证岳飞孙子岳珂生平的论文。对岳飞诗词的搜集也一直萦绕于怀。上世纪90年代初,还从民国年间编纂的《庐山志》中辑得一首七律岳飞佚诗,披露于《浙江学刊》(1990年第期)。
近日,在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所藏和刻本《岳武忠王集》中,又发现了一首岳飞佚诗:
第一泉头过九日,黄花犹待客重来。男儿有意扶中国,不斩楼兰不易回。
和刻本《岳武忠王集》为日本文久三年(1683)刊刻,一册不分卷,收录岳飞诗文53篇。书前书后均刻有牌记。书前为:“文久癸亥季春镌/岳武忠王集/江都玉岩堂版”;书后为:“文久三癸亥春季镌/江户横山町三丁目/颁行书林/和泉屋金右卫门”。此集第28页以后为诗,上述之诗系题为《金山寺》的第一首。检《全宋诗》册34卷1935所收13首岳飞诗中,并无此诗,盖为佚诗,殆无疑义。
和刻本《岳武忠王集》的来源,为明末崇祯十一年(1638)单恂选编岳飞诗文集的翻刻本。当年搜集岳飞诗词时,在北大图书馆,我曾查阅过单恂所编的《岳武忠王集》,不知是看漏,还是的确未收,并未发现有这首诗。还望有心人代为查核。
镇江金山寺,在南宋初年曾成为宋金交战的战场之一。据宋人刘时举《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卷二记载,韩世忠曾在金山寺伏兵,差一点就活捉了金兀朮。岳飞与金山寺也有渊源,流传有当年岳飞与高僧道悦的交往逸事。至今金山寺大雄宝殿的左侧还有一块浮雕,描绘着岳飞与道悦。
从内容看,岳飞这首诗作于秋季重阳菊花盛开时节。诗虽浅近直白,但表达作者攘夷匡汉的意志则十分明确。诗中“男儿有意扶中国”的“中国”,并非固有名词,不是王朝或国家的概念,在新式古籍标点时,不能标上专名线,应当是指位于天下之中的文化中心,就是陈亮在《水调歌头》词中所写的“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因为有文明的界线,所以陈亮在词的下句写了“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而岳飞在诗中既说泉水也喻人,“不斩楼兰不易回”。不像文人词那么含蓄,武将的诗如刀枪剑戟,直截了当。此诗当可为认识岳飞思想之一助。
末了要说明的是,不敢掠美,这首岳飞佚诗并非是我最早发现。发现权当归属北大古文献的学妹王岚教授。2007年,她曾在早稻田大学做了一年交换研究员,一直进行《全宋诗补正》的王岚教授十分敬业,在早大图书馆辛勤搜寻,对馆藏宋人别集进行了详细调查。这首佚诗的发现,便是众多的调查成果之一。我是拜读了早稻田大学中国文学会会刊《中国文学研究》第38期所载的王岚教授大作《关于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所藏宋人别集》,才留意到这首岳飞佚诗,并到早大图书馆进行了确认。
“礼失而求诸野”,海外有遗珍。此为感慨之一。辛勤爬梳,终有斩获。此为感慨之二。同是置身其中,我对精心呵护和整理传统文化遗产的学者充满敬意。
读这首诗,相近的内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首记在岳飞名下的《满江红》词。这一点,我尤为看重。
“白了少年头”——探索《满江红》词作者之谜的一个蹊径
看到“白了少年头”这几个字,相信不少人都会想到岳飞《满江红》词中“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名句。
不过,我的话题倒不是从岳飞名句引出的。
我三十多年前整理过的南宋人罗大经的《鹤林玉露》(中华书局,1983年),于甲编卷四《朱文公词》载:
世传满江红词云:“胶扰劳生,待足后何时是足?据见定随家丰俭,便堪龟缩。得意浓时休进步,须知世事多翻覆。漫教人白了少年头,徒碌碌。谁不爱,黄金屋;谁不羡,千钟禄。奈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费心神空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也不须采药访神仙,惟寡欲。”以为朱文公所作。余读而疑之,以为此特安分无求者之词耳,决非文公口中语。后官于容南,节推翁谔为余言,其所居与文公邻,尝举此词问公。公曰,非某作也,乃一僧作,其僧亦自号“晦庵”云。
在这段记载中,罗大经讲述了一首词的作者聚讼。初读此词,咀嚼内容,罗大经觉得与朱熹的思想不合。后来他在广西做官,听曾经与朱熹做邻居的同僚讲,那个同僚曾以此词向朱熹求证,为朱熹所否定。但朱熹也告诉邻居,误认之说也不是空穴来风,刚好有个和尚也号“晦庵”,于是人们就把和尚词作安在了同号“晦庵”的大名鼎鼎的朱熹头上。
罗大经初读此词时的疑惑,一直在心中挥之不去,带到了遥远的广西,直到听起同僚的讲述,方始释然冰解。
相信我们读书,也会有许多疑惑萦绕在心中。跟罗大经一起读上述那首词,让我心中的疑惑复燃的,是“漫教人白了少年头,徒碌碌”一句。这一句,与岳飞《满江红》中“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一句,何其相似。
关于岳飞《满江红》词真伪的问题,我关注了几十年。在1981年《断语不可轻下》一文中,倾向《满江红》词为岳飞所作。现在“漫教人白了少年头,徒碌碌”一句映入眼帘,又触动了我敏感的神经,想到了岳飞的《满江红》。
我产生了一种另辟蹊径求证尝试的念头,冀为考证岳飞《满江红》词真伪之一助。翻检文献,“白了少年头”的表述还真是不少。
明人陈耀文辑《花草稡编》卷二收录朱敦儒词云:
泷州几番清秋,许多愁。叹我贴闲,白了少年头。人间事,如何是,去来休。自是不归,归去有谁留?
宋人王迈《臞轩集》卷十三《赠郭五星》诗云:
五陵豪家轻薄儿,骄傲成癖不可医。挥金买笑红尘市,老死不晓寒与饥。
囊萤案雪单贫士,杯水生涯北窗里。途穷山鬼恣揶揄,命压人头提不起。
郭君昔从先人游,万丈壮气横高秋。天无老眼不见录,匆匆白了少年头。
一日访余道艰窭,杯酒未阑泪如雨。揲蓍有术金不换,鹑衣百结无人补。
我闻君语鼻亦酸,误身直是坐儒冠。英雄未遇隐于卜,时人莫作白眼看。
包括前述罗大经引述的僧人词在内,上述三首词都使用了“白了少年头”的语句。我相信三首诗词对“白了少年头”的使用,是不约而同,并无因袭。
排比一下上述诗词作者的时代。朱敦儒生活在两宋之交,与朱熹同号的和尚生活在南宋初年,王迈稍晚,生活在南宋中期。这样的排比显示了一个事实,这就是,“白了少年头”似为当时的习用语句与表述。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习用语,从语词的使用颇可以窥见时代的印记。由此而论,岳飞《满江红》词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跟上述三首作于同时代诗词使用“白了少年头”一样,都隐含有时代印记。透过用语的时代印记,后人可以解码,洞悉作者身份之谜。
自然,仿古造假也会以用语来伪装,不过出于时代隔膜,终究会有不到位之处。作为一种考证线索,用语的时代痕迹,亦应纳入考证者的视野。在此基础上,同时综合运用多种方法,当可解决不少问题。
偶读“白了少年头”,因作如是想。其实,《满江红》词所见的用语时代痕迹并不仅仅限于这一处“白了少年头”,南宋末年文天祥的《念奴娇·驿中别友人》一词中也可以见到与“怒发冲冠”极为相似的表达“千古冲冠发”。
岳飞作《满江红》词可能性的一个新旁证
对岳飞作《满江红》词的可信度,还想提供一个旁证。近日读书,从南宋周必大的《泛舟游山录》卷一读到了这样的记载:“(四月己未)饭于金沙寺,登颐山,访讲易台,酌潜虬泉,皆希声遗迹也。寺有岳飞己酉岁留题刻石,词甚壮。”
周必大的《泛舟游山录》作于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距岳飞遇害仅隔26年。所记“己酉岁”为南宋初建的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在这期间,岳飞的确率兵在绍兴一带活动过,还与当地人有过诗词唱和。有明确记载的,至少就有《过张溪赠张完》一诗:“无心买酒谒青春,对镜空嗟白发新。花下少年应笑我,垂垂羸马访高人。”此诗见于清人黄邦宁所编《岳忠武王文集》,注明辑自明成化间所编《毗陵志》。清人吴骞撰《桃溪客语》卷一“岳武穆诗”条云:“桃溪一曰张溪,乃宜兴至广德要道。宋建炎四年六月,岳武穆提兵经此,尝馆于张大年家,有题屏书,详《云麓漫钞》。又有赠张完绝句云(诗略)。完次答云:‘相别相逢不计春,眼前非旧亦非新。声求色相皆虚妄,莫认无疑是昔人。’玩二诗,盖武穆至桃溪非一次矣。”清人陆心源所编《宋诗纪事补遗》卷四七亦从《宜兴县志》辑录了张完的答诗,题为《答岳鹏举》。《云麓漫钞》为宋人赵彦卫所撰,记载了岳飞为张大年题屏之事。据我考证这首诗当作于建炎四年(1130)前后。
然而观此诗内容、风格,显然不是周必大所记载的己酉岁题于金沙寺的文字,因为这首诗谈不上“词甚壮”。就是说,周必大看到的题刻,肯定是岳飞其他文字。在时间上,周必大所记载的己酉岁题刻与岳飞的行历相应,同时岳飞在当时又有诗文唱和的作品留下,因此,周必大所亲眼看到的“词甚壮”的岳飞题刻文字,既有可能是抒发壮志的一般性文字,也有可能是实指狭义的“词”。那么,“甚壮”之词,或许就是那首“怒发冲冠”的《满江红》词亦未可知。(作者系四川大学讲座教授、日本学习院大学研究员)
作者:王瑞来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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