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秋,新月社宴集上,梁任公以乾隆御制诗句“夕阳芳草见游猪”出迷射第七字,无人猜中,引为笑谈。画家王梦白当场写游猪三头,姚茫父补夕阳芳草并作诗题画,任公以楷书题乾隆诗句为画题。这幅《游猪图》在后来的流传中生出了几个版本,哪一版是母本,母本又存于何处一时成疑;有趣的是,同画一样,这幅画背后的宴集故事也几经流变。
猪年将至,一个萦绕脑际许久的小故事重被勾起。这是关于梁任公与一幅以猪为题的绘画的故事。
梁启超藏本《游猪图》
王梦白绘、姚茫父题《游猪图》,1927年,梁启超旧藏
中国嘉德2009年秋季拍卖会“传承与变革——亚洲重要藏家之晚清民国书画集珍专场”中有一件《夕阳芳草见游猪图》(第356号拍品,纵146.6、横44.2厘米,以下简称《游猪图》),吸引了众人的关注。这是新会梁任公在1927年请画家王梦白绘制的,复请好友姚茫父题诗并跋。
画幅右侧边缘中上位置,有作者王梦白两行题识:“任公先生属写游猪,即请诲正。丁卯六月,王云梦白。”钤印:王云(白),画幅左下角钤印“破斋”朱文印,则是王云的堂号。王云(1888—1934),字梦白,号破斋主人、彡道人等,江西丰城人。早年在泸上钱庄学徒,后追随黄山寿、吴昌硕习画。民国初年北上司法部任职,结交梁启超、余绍宋、陈师曾、姚茫父、陈半丁、齐白石等名家,并得以观赏临摹公私藏珍,画法独树一帜。经陈师曾引荐,王梦白32岁后曾任北京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教授数年,后辞职,鬻画自给。
画芯自上而下,在漫天云霞映衬下,萋萋芳草由近及远,从画面底部绵延而上,大约占据了画幅的三分之二;十一头肥猪三三两两地蜿蜒游走于芳草之间,或俯首觅食,或昂首逡巡,或转身,或顾盼,花色则或纯白,或纯黑,或黑白相间,总之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墨气淋漓,允称佳制。
画幅左侧上方,姚茫父长题:
赋得夕阳芳草见游猪,得游字五言六韵:不觉悠然见,群猪正尔游。夕阳随地没,芳草贴天柔。陇外牛羊下,望中山水秋。尾摇红暗淡,蹄认绿夷犹。有幸陪龙仗,无端助凤楼。不因三写误,句向御题求。
并跋曰:
去年任公述此句,云是乾隆御制诗。梦白写之,而余为补景并赋唐人试律,故有龙仗凤楼之语。此去年春间事也。未几而余病废,任公复属梦白作之,仍征前作,力疾书之,因记其事。丁卯六月二十二日,姚华茫茫父。钤印:姚华(朱),莲花盦(朱)。
画幅上方居中位置,梁任公自题:
夕阳芳草见游猪。往在日本须磨浦之菱涛阁为诗迷戏,汤荷庵举此句覆其第七字,合座莫能射得。出原本则乾隆御制诗也。昨年会食京师新月社,席间以为笑剧,既而梦白、茫父用作画题,致有佳趣,茫父一试帖更可诵,故请两君为补写一轴。丁卯秋,启超。钤印:梁(朱)。
据三人题跋可知,《游猪图》是梁任公1927年夏请王梦白重绘者,原有一母本《游猪图》,则是“去年”(1926)春天,在新月社的一次宴席上,由王梦白与姚茫父现场合作完成。那么,“去年”的母本原作是否尚在人间?其面目又如何呢?
母本《游猪图》
母本《游猪图》,王梦白、姚茫父合作,发表于1926年5月9日《晨报副刊·星期画报》
母本《游猪图》下落未明。不过,幸运的是,1926年5月9日的《晨报副刊·星期画报》和1935年1月1日的《北平晨报·元旦增刊》均曾刊登过母本《游猪图》。
并且,《晨报副刊·星期画报》还同时配发一文,对作品来历有比较细致的描述:
去秋梁任公先生宴客新月社,座中皆一时俊彦,酒酣耳热,各道奇闻怪事,共相乐笑。任公因谓“昨阅乾隆御制诗,有句甚奇,我可诵其六言,末字留与大家一猜,但恐不易猜中耳。”即朗吟曰:“夕阳芳草见游……”有便捷者谓“见游女乎?”任公曰:“是歇句,平仄未尝不叶,且属走兽。”一时猜者甚多,牛羊之属,凡可以入诗者历举殆遍,竟无一中者。任公曰:“字并不奇,‘猪’也。”众客无不鼓掌称妙。盖古时帝王,深居简出,豕彘不畜于上苑,在村夫市贩所习见者,而彼反以为奇,即景咏诗,描写所见,遂成千古之名句,费大家之推敲。其时有二画家在座,一为王梦白,一为姚茫父,二人兴之所至,索纸作画。梦白善绘走兽,执毫为写三猪,茫父补写夕阳芳草,任公录乾隆御制名句,题之其上。茫父兴犹未尽,即席又赋一诗。因原句为乾隆所作,戏效应制体,成五言六韵一首,书之左侧。一时传为佳话。姚诗字细不可读,特录之如下:
赋得夕阳芳草见游猪得游字五言六韵:
不觉悠然见,群猪正尔游。
夕阳随地没,芳草贴天柔。
陇外牛羊下,望中山水秋。
尾摇红暗淡,蹄认绿夷犹。
有幸陪龙仗,无端助凤楼。
不因三写误,句向御题求。
是日座间并谈及陶渊明与斜眼总理同病。盖陶诗中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如非斜眼,何能采菊东篱望见南山,因而断定陶亦斜眼。此语系某名士用以调笑斜眼总理爱菊,其推想之妙,无以复加。茫父正在觅句,闻此即挥毫书曰:“不觉悠然……”有人谓曰:“乾隆亦斜眼矣。”又博一场大笑。是亦足纪也。按当日诵此乾隆名句,惜在新月社席间,颇费大家寻猜,如书一笺,揭诸象坊桥畔,则无论何人,不待思索矣。
(见《晨报副刊·星期画报》1926年5月9日,第1卷第34期第1页。按:斜眼总理指的是靳云鹏,1877—1951,字翼青,又作翼卿,山东省济宁人。)
母本《游猪图》,王梦白、姚茫父合作,发表于1935年1月1日《北平晨报·元旦增刊》
虽然限于当时的印刷技术,图片不够清晰,但是仔细观察这件《游猪图》,不难看出:一、画面内容较1927年任公旧藏《游猪图》明显简略,猪的数量只有三头,任公题字与茫父题诗亦皆简洁——这与该作是宴会现场的即兴之作相符;二、画面上任公和茫父的题字均位于左侧,茫父字极细小,靠近左侧边缘偏下的位置。正如文中所言:“姚诗字细不可读……”
这是目前所见最早描述与此《游猪图》相关联的那次新月社宴集的文字,亦当是最接近事实者。文章刊发于1926年5月,宴集发生在“去秋”,也就是1925年秋,也是母本《游猪图》的创作时间。然而,如果据1927年梁任公本《游猪图》题跋所云“去年”,则将新月社的宴集以及母本《游猪图》的创作时间指向了1926年,相差一年,实难索解。
有趣的是,9年后的1935年,岁逢乙亥,正是猪年,于是《晨报》将这幅《游猪图》以及茫父的《赋得夕阳芳草见游猪》诗,重新刊发在元旦增刊上,同时配有当年新月社骨干黄子美的一段文字:
新月社为十年前胜流宴集之地,一夕蹇季常招宴任公、宗孟、茫父、静生、梦白诸人,予与志摩以地主亦获追陪座末。席间任公语众:“昨夕偶翻乾隆御制诗,得一名句为‘夕阳芳草见游□’,末字烦君一猜。”有谓“人”字“女”字“童”字。任公曰:须从奇处着想。又有谓“鸡”字“蛇”字“牛”字。任公频频摇首,徐谓众曰:是一“猪”字,诸君诗才不如乾隆多矣。举座相与大笑。梦白善画猪,众谓何不写此奇景?余因出纸笔,任公先题乾隆名句而去,梦白即写三猪,茫父为补夕阳芳草。众谓茫父甲榜,当令赋应制诗题此。茫父因又即席成五言六韵(茫父应制诗见第十一版),诗与书画,堪称三绝,一时播为艺林佳话。乃忽忽十年,风流云散,作此图者,梦白新逝,任公茫父,则墓木已拱,回首前尘,为之腹痛。今值亥岁,北晨社借此绝作,以实元旦增刊,因述作画之由如右。子美记。
毫无疑问,上述两报相隔9年刊登的《游猪图》是同一件作品,不过,可能由于版面的原因,第二次刊发的图片左侧略有裁切,不见了姚茫父题诗。
相隔9年的两段文字,也毫无疑问指向了同一个故事和同一件作品,这就是当年新月社宴会现场的作品。文稿的撰写者应当均是事件的亲历者。第一段文字作者未知,第二段文字署款“子美”,即新月社出资人之一黄子美。二者的主要差异在于到底是谁做东——1926年文说“去秋梁任公先生宴客新月社”,1935年文则云“一夕蹇季常招宴任公、宗孟、茫父、静生、梦白诸人”,孰是孰非,已难厘定。
那么,两报刊登的母本《游猪图》,是否尚存人世呢?当事人蹇季常的侄孙蹇人毅先生有文称该画始终珍藏于蹇府,于是引出了又一件《游猪图》。
蹇氏藏本《游猪图》
蹇氏藏本《游猪图》及茫父题跋
蹇人毅先生是贵州画家,其父蹇先艾则是著名作家,曾任贵州省文联主席、政协副主席。蹇人毅先生在《乡土飘诗魂——蹇先艾纪传》(山西人民出版社,1999)第106—108页转述了端木蕻良讲述的《游猪图》的故事:“有一次,著名诗人徐志摩先生在新月茶楼宴请一些艺术家和名流,梁启超、王梦白、姚茫父和我的七祖父蹇念益均在座。”在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当年宴集作画的盛况后,蹇先生写道:
端木蕻良先生的这篇文章特别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在读文章的时候,《夕阳芳草见游猪》这幅画正好在我家里。其实,当年这幅画的原作并没有不翼而飞,是由我的七祖父蹇念益征得梁、王、姚三位先生的同意后,从《晨报副刊》的编辑部取回,珍藏起来,后来,传到我的三伯父蹇先达的手中。
1964年,我父亲赴北京参加了全国文代会,顺便去看望三伯父,在他家中发现了这幅画,一见便爱不释手,那时,三伯父因病已半瘫痪,见自己的弟弟由数千里之遥的家乡来探望自己,心情非常激动,又见父亲老在画前玩味,便割爱将它赠给了我父亲,并叮嘱一定要好好保存。父亲回筑后,把这幅画挂在书房的墙上。
笔者辗转联系上蹇先生,渴望一睹“母本”《游猪图》的神采。然而,当照片发过来时,笔者大感意外,太有趣了——这竟然是又一件《游猪图》。
这件《游猪图》与前述两件明显不同。首先是尺寸有别,1927年《游猪图》高146.6厘米,宽44.2厘米,高宽比大体是3.3比1;1926年《游猪图》虽然没有标注尺寸,但是从图片推测,高宽比大体是3比1;而蹇氏所藏这一件,很明显,高宽比只有2比1。蹇氏藏本《游猪图》上的任公题字,与母本《游猪图》内容相同,惟字体更近隶分。茫父题跋稍详细,在抄录《赋得夕阳芳草》五言古体后,有一段跋文,有助于我们了解此作身世:
乙丑冬至前二日,季常得王云梦白此作,以予曾为黄澄子美题诗属重录焉。周大烈印昆颇赏柔字韵,实则游戏之作,无得失可言也。姚华茫茫父。
从跋语可知,蹇念益(季常)先生获得这件《游猪图》,是在乙丑冬至前二日,也就是1925年12月20日。而新月社那件母本《游猪图》归黄子美所有。蹇季常是梁任公志同道合的同志,也是新月社骨干之一,与姚茫父、陈师曾、王梦白等书画家皆友善。当是蹇氏当初有感于王梦白、姚茫父合写《游猪图》之奇趣,于是请梦白重绘,又请梁任公与姚茫父分别补题,遂有此作。
蹇人毅先生文章中说新月社那件“《夕阳芳草见游猪》这幅画正好在我家里”,显然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诸本《游猪图》及相关史实梳理
至此,诸本《游猪图》的故事脉络大体清晰,归纳如下:
1925年秋,梁启超、蹇季常、林宗孟、姚茫父、范静生、王梦白诸人宴集于新月社(按,时在北京松树胡同7号院,正是以黄子美的名义租下的),黄子美与徐志摩亦在座。任公以乾隆御制诗句“夕阳芳草见游猪”出迷射第七字,无人猜中,引为笑谈。画家王梦白当场写游猪三头,姚茫父补夕阳芳草并效唐应制诗作五言古体六韵题画,任公以楷书题乾隆诗句为画题。此作乃《游猪图》之母本,归新月社主要赞助人黄子美收藏,目前下落不明。
1925年冬至前两日,蹇季常请王梦白补写一本《游猪图》并请姚茫父补题应制诗其上。1930年季常殁,此作由其三子蹇先达保存,1964年转赠给堂弟蹇先艾,目前由蹇先艾哲嗣蹇人毅珍藏。
1926年5月9日,《晨报副刊·星期画报》首次刊发母本《游猪图》并配文介绍新月社宴集故事,作者不详。文中仅提到“去秋梁任公先生宴客新月社,座中皆一时俊彦”,并无其余宾客信息。
1927年夏,梁任公又请王
梦白、姚茫父合写一件《游猪图》,后来辗转到台湾,1998年曾著录于(台北)历史博物馆出版的《清末民初书画艺术集》(第226页,图C59),2009年出现在中国嘉德秋拍“传承与变革——亚洲重要藏家之晚清民国书画集珍专场”。目前藏家不明。
1935年元旦,《北平晨报·元旦增刊》再次刊发母本《游猪图》并配发黄子美亲自撰写的短文。文中明确写出了这次宴集是“一夕蹇季常招宴任公、宗孟、茫父、静生、梦白诸人,予与志摩以地主亦获追陪座末”。
以上是由三件《游猪图》实物及两篇亲历者早期刊发的短文所归纳出的基本史实。然而,由于绘画实物不易见,而两篇文章年代久远,刊物也不易见,以至于这些基本信息知者不多,早在上世纪40年代,《游猪图》的故事就已经在不断的传播过程中发生了信息失真与文本变异。
《游猪图》故事的文本变异
熊佛西与《游猪图》
1941年,梁任公逝世14周年,著名戏剧教育家熊佛西应周之风之约,写《记梁任公先生二三事》一文以纪念,刊于1943年2月《文学创作》1卷5期。文中非常简略地提到《游猪图》故事:
又一次,在一个宴会上,某名士忽谓古今诗人从不以“猪”字入咏,先生乃诵乾隆“夕阳芳草见游猪”之句。
这是《游猪图》故事首次出现在熊佛西笔下,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但却是故事“由头”变异之始。1947年,熊佛西发表《故画家王梦白》一文,刊于《评论报》1947年第9期,第16—17页。再次提到《游猪图》故事:
吾友王羽仪兄昔与梦白过从甚密,故羽仪所作各画亦颇得梦白神趣,三年前余在桂林时见王君,所作《夕阳芳草见游猪》一幅,极似梦白笔墨,几乎可以乱真,是画题云:
“十年前余访故画家丰城王梦白先生于旧京之受璧胡同,见其所作游猪一幅,梁任公先生题‘夕阳芳草见游猪’数字,并跋为乾隆御制句。梦白先生告余此画系某公招饮即席所写,席间因画及诗,本为古来未有以‘猪’字入吟咏者,时任公先生在座,谓乾隆御制诗曾一度及之,因诵‘芳草游猪’之句,并跋记如此云云。梦白任公两先生既先后作古,此画遂不知流落何所矣。客中偶忆此段翰墨因缘,爰仿其意作此,离乱以来,书画久疏,未能拟其万一也。”
据余所知,题中所云“某公招饮”之“某公”,乃新诗人徐志摩也,当时新月社方成立于松树胡同,常举行雅集,此次参与盛会者除任公与梦白外,尚有胡适之,陈西滢,凌叔华,梁思成,林徽因诸先生与女士。然画家仅梦白一人,盖其喜与绘画圈子以外之人士交游。
文中说三年前也就是1944年,在桂林见到王梦白的弟子王羽仪所临写的《夕阳芳草见游猪图》一幅,“极似梦白笔墨,几乎可以乱真”,而画上长题云“梦白先生告余此画系某公招饮即席所写”,可知王羽仪先生见到的正是母本《游猪图》。至于招饮的“某公”为谁?恐怕王羽仪作画时已不复记忆,显然是其较生疏者。而熊佛西先生则写道:“据余所知,题中所云‘某公招饮’之‘某公’,乃新诗人徐志摩也,……此次参与盛会者除任公与梦白外,尚有胡适之,陈西滢,凌叔华,梁思成,林徽因诸先生与女士。”这已属于“小说家言”了。尽管他所举5人皆与新月社关系密切,然而1925年梁思成与林徽因尚在美求学,怎么可能与会?如果是大名鼎鼎的徐志摩宴客,王羽仪又怎会在作画时不复记得?
熊佛西先生的“据余所知”不知所据为何?听上去很有“知情者”“当事人”的味道。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非当事人,从他的“演绎”可知他亦非知情者。这是目前所知关于“游猪图”故事文本最早的大规模“变异”。当然,熊佛西只是听闻、转述,说明“游猪图”的故事在当时已经有了多种版本流传。
刘海粟与《游猪图》
著名画家刘海粟也曾以“亲历者”的口气谈论过《游猪图》的故事(按,刘海粟:《忆梁启超先生》,实际由柯文辉执笔,最早刊载于刘海粟《齐鲁谈艺录》,山东美术出版社,1985年。后收入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第1版,第290—333页):
……
几天后,志摩请朋友们吃饭,除了梁先生以外,还有闻一多、王梦白、姚茫父、胡适。
胡适说:“中国古诗很多,诗人都吃肉,就是没有人写过猪。这个畜牲没有入过诗。”
“不见得,清朝乾隆就写过‘夕阳芳草见游猪’的句子。”梁先生真博学。
“猪可有人画过吗?”胡适又提出问题。
“没有人画猪而出名,但可以画。”梦白先生接着说。
“你能画一张么?”志摩也在凑兴。
“就用乾隆的成句为题好了。”梁先生喷出一圈圈香烟,微笑着。
“好!”梦白很快就画成了。应当承认,猪是很难以给人以美感的东西,用美的手段来表现,就要艺术家的本领。梦白所画,墨韵自然,浓处不死,层次分明,这是很难的。
梁先生题了那句诗,茫父也另题了一首,这张作品曾在《晨报》画刊上登载过。
刘海粟口中宴会的主人沿用了熊佛西的说法:徐志摩,参与者又多出了闻一多和刘本人。文章以对话体写出,给人以亲临其境的感觉。不过,在1981年刘海粟本人道出这段“逸闻”之前,未见有任何文字提到过他也是《游猪图》宴集的亲历者。让刘欣慰的是,1986年,柯文辉撰写《艺术大师刘海粟传》(山东美术出版社,1986年,第127—128页),在刘说的基础上又作进一步演绎:
……
海粟自小曼家里回来,屋里面很热闹,胡适之、志摩、茫父、梦白围成半圆圈看诗人闻一多给梁任公画像。
海粟一看,一多的画线条结实(后来才知道他会刻印),形也抓得很准。宽圆的脑门,方下巴,阔嘴,含笑的眼睛,勾出任公睿智的学者风度。
“好啊~~!”海粟大声喝采,然后才招呼朋友们。
“我不是画家!你和姚、王两位先生才是科班出身呢!”一多笑得赤诚、谦逊。
“你的诗很好,诗和画是分不开的。”海粟说。
“那你也写写新诗嘛,既然分不开。”一多“将”了海粟一军。
“我只看不写。沫若、志摩也劝过我,慢说下海,票友也不会当,还是画我的画!”海粟笑了。
“海粟也来一张速写吧!”志摩出了题。
“我画得不好,你快动手!”一多也在催促。
“梁先生累了,不画了!”
“画吧,不要紧!”任公喷出一圈圈青烟,颇有兴致。
海粟画得很奔放。下巴方厚,嘴唇突出,眼角略带笑纹。
志摩从饭馆叫了几个菜,除了茫父和海粟能来几杯,其余皆非高阳酒徒。
“古代诗人都吃肉,可是没有人写过猪。”胡适为猪鸣不平。
“不见得,乾隆就写过‘夕阳芳草见游猪’的句子。”任公纠正胡适的说法。
“可有人画过猪吗?”胡适又提出疑问。
“没有人靠画猪而成名,但是可以画的。”梦白回答说。
“你能画一张么?”志摩又在凑趣。
梦白放下筷子,走到海粟下榻之处,几笔就勾成了一只猪,墨韵极好。
任公题上乾隆成句,茫父写上一首诗,此画后来载于《晨报》。原画由任公送给了好友蹇季常,现存贵阳老作家蹇先艾家。
当年刘海粟居京时,曾是新月社的常客,也常在徐志摩主持的《晨报副刊》发表作品。他或是看到过《晨报副刊·星期画报》刊发的《游猪图》及文章,或是曾经听当事人如徐志摩、黄子美等讲述《游猪图》故事,故而在时隔半个多世纪的1981年,在刘向柯文辉口授《忆梁启超先生》一文时,采用他惯用的“乾坤大挪移”手法,将自己的经历与《游猪图》宴集故事拼接糅合在一起了。刘的名气之大,使其文章广为流传,又被不断转载、收录在各种选本中,以至于“流毒深远”。
而不可思议的是,韩石山在撰写《徐志摩传》时,直接沿用了刘、柯二人的演绎。更不可思议的是,徐刚在撰写《烂漫饮冰子:梁启超传》时,也采信了刘海粟的“小说家言”。于是这“小说家言”也便借着徐志摩、梁启超等严肃的传记堂而皇之地被世人接受为“史实”了。限于篇幅,笔者不在此转引两本传记中的文字了,有兴趣的朋友不妨找出来对照着读一读,一定不觉莞尔。
如果说普通小报作者出于猎奇而写闻人轶事,尚可理解。但是为人立传,特别是为梁启超、徐志摩、刘海粟这样的历史人物写传记,贵在尊重史实,岂能如小报记者猎奇般不加考证?其实关于《游猪图》的第一手资料并不难检索,徐刚文中已经提到1926年5月发表于《晨报副刊·星期画刊》的《夕阳芳草见游猪》一文,却不知为何没有采信这最早的报道,反而采用了半个多世纪之后由刘海粟口述、柯文辉执笔的一篇随笔。此外,徐文将《夕阳芳草见游猪》一文归在任公二弟梁启勋的名下,又不知所据为何。笔者推测,是他在参考夏晓红编《追忆梁启超》一书时,将梁仲策(启勋)所撰《曼殊室填词》一文的两条注释混为一谈了,这两条脚注并列,第一条是对作者署名“仲策”的注释“即梁启勋”,第二条就是对“夕阳芳草见游猪”典故的注释,节录了1926年5月9日《晨报副刊·星期画刊》的《夕阳芳草见游猪》一文。
梁启超弟子吴其昌先生于1943年撰写的《梁启超传》,是非常严肃之作,十分遗憾的是——2009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再版该书,附录居然也收入了刘海粟充满了“不真实”的《忆梁启超先生》一文。
还有一个例子,则更能说明刘海粟演绎的《游猪图》故事“流毒深远”,且更为可笑,那就是关于“胡适与梁启超谁学问更渊博”各种版本的无聊演绎。如:文林编著《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细说民国大文人》(现代出版社,2010年,第347页);梦江南著《人间最美纳兰词》(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46页);王恩山主编《散落的历史》(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233页);黄团元著《文人有行:影响现代中国的文化名人》(四川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6页);刘超著《讲台上的民国》(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页);纪陶然著《微言大义:晚清民国留言簿》(同心出版社,2012年,第220页);王牧编著《微历史:1840~1949百年家族》(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7页);潘剑冰著《民国课堂:大先生也挺逗》(广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31页)。
……
此外,尚有很多例子,不胜枚举。从字里行间可知,所有这些关于胡适与梁启超谁更渊博的津津乐道,都源自刘海粟的“向壁虚造”,而上述作者皆当做“史实”来加以引用。
结语
行文至此,不能不发感慨:一言之立,其不易若此!很难想像,如果没有上述三幅作品(或其图片)的存世,仅仅依靠文本的流传,关于1925年秋天发生在新月社的那次宴集之真相,会是多么扑朔迷离。任何事件,在口口相传或文本转述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信息的衰减和变异,《游猪图》的故事真真是“图像即历史”的佳例!《游猪图》故事的趣味性,使得当时的亲历者大都乐于作为谈资,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在传递的过程中不断变异,“添枝加叶”,或许会更有趣、更生动,但是距离真相也就渐行渐远了。《游猪图》故事虽小,但是其流转传承中不断演绎和变异的过程,人们在引用和转述历史故事时的态度,不是值得每一位作者思考吗?其所折射出的现象,不是值得每一位历史研究者引以为戒吗?
作者:杜鹏飞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常务副馆长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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