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敦实的中国导游站在门口喊,1837 年,普希金在这里随意吃了些东西,匆匆走进彼得堡大雪飞舞的黑夜,最后在决斗中死去。叙述准确。诗人的心情?无从理解。
沿着涅瓦河岸边走,对岸的瓦西里岛比油画还要真实。大团云朵在风的作用力下做着队列变形,三角洲地带上,彼得保罗要塞的金针尖顶就要刺穿白云了,力量就差一点,最后变成一颗星星。如果白天里也能看见星星发光,我相信星星应该就是这样,金色闪耀如一把冰镐。
穿过马路是亚历山大花园。因为在海军部附近,这里曾一度是军事演练和公共庆祝活动的场所。没有看见游客,只有老爷爷老奶奶靠在长椅上闭目养神。应该是彼得堡人吧,他们面部表情太松弛,只有本地居民才懂得如何懈怠地享受难得的晴天。
梧桐叶飘落四处,在还没干透的石子路面堆起来,像一种叫“拿破仑蛋糕”的千层酥点心,奶油霜是粘在叶子上的泥巴。我随意捡起一片叶子当拍照道具,遮住半边脸,耀目金光的阴影下,世间澄澈模样尽收眼底。
亚历山大花园
花园有条小道通往十二月党人广场,广场中间的纪念碑是圣彼得堡神话的源头——献给彼得大帝的青铜骑士。这座骑士雕像把圣彼得堡的创建者塑造成了罗曼诺夫王朝的英雄。骑在骏马上的彼得大帝,脚下是陡峭悬崖,眼前是波罗的海的方向,宽阔的背后,雄浑的圣以撒大教堂不动声色。这座叶卡捷琳娜二世委托巴黎雕塑家法尔科内的杰作,被公认为俄罗斯文明的象征,尽管“青铜骑士”这个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官方的肯定。
青铜骑士像
文学赋予雕像以灵魂。1833 年,亚历山大·普希金写下叙事诗《青铜骑士 :一个关于圣彼得堡的传说》,巍峨有序的帝国和内部潜藏的混乱,日常的琐碎和怪诞,普希金在诗里几乎浓缩了俄罗斯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些问题。诗歌的背景是 1824 年水淹彼得堡的那场洪灾。一个叫做叶甫盖尼的小职员,深夜里鬼使神差来到青铜骑士雕像前,狂风暴雨早已冲走他在人世间的幸福所有,他没命地逃跑,害怕彼得骑士天雷般的脚步就要将他碾碎。可是,
在他身后,在苍白的月光下,
看,青铜骑士骑着快马
一面以手挥向高空,
一面赶他,啊!这可怜的疯人
这一夜,无论跑到什么地方,
他总听见骑马的铜像
追赶他,响着清脆的蹄声。
——《青铜骑士》
安宁无处可寻。渺小的个体在庞大的帝国面前,前者惶惑,后者的惊惧也不会更少。1837 年,普希金在决斗中受伤去世,他死后这部作品才出版。去世前,普希金捂着受伤的腹部在家里躺了两天。
普希金在决斗中受伤
这两天里,诗人经历了什么?他内心的呢喃,上帝也一并收走了吧。我偷偷地想,直至死前,他苦苦渴望的东西,也许是宁静和自由。
该走了,亲爱的,该走了,心儿要求宁静,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飞逝,每一点钟
都带走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两个人
打算的是生活,可你看,死亡却已临近。
世界上没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宁静。
我早就梦想着那令人羡慕的运命,
我这疲乏不堪的奴隶,早想远走高飞,
到远方隐居,在写作和安乐中憩息。
——《该走了,亲爱的……》
1834 年,在这首诗中,诗人预言了自己的命运。可是,看这世上,哪有自由和宁静可言?我被阳光晃了一下眼睛,发现自己怔怔地站在亚历山大花园里,面朝着果戈里的雕像。这个幽默到悲伤的男人,这个用讽刺刺伤自己的男人,很多很多年前,曾经和普希金长时间地讨论文学。
他们讨论文学的地方,在涅瓦大街 18 号,莫伊卡运河旁边的文学咖啡馆。今天,那里变成了文艺青年的朝圣地,中国旅游团的套餐项目。可它并不起眼,穿过简朴的拱形门,一层是接待室,上了转角楼梯后第二层是餐厅。餐厅保留了 19 世纪欧式建筑内部的装饰,拱形圆屋顶,镶花地板,枝状青铜烛台,窗帘是细亚麻布的,这一切成为了圣彼得堡的文学片场,连同进门处那座真人大小的普希金蜡像,都是游客拍照的背景。
普希金决斗前常去的咖啡馆
我有些沮丧,来这里游览的人,有多少能穿越回两百年前的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时代?一个敦实的中国导游站在门口喊,1837 年,普希金在这里随意吃了些东西,匆匆走进彼得堡大雪飞舞的黑夜,最后在决斗中死去。
叙述准确。诗人的心情?无从理解。法国籍宪兵队长丹特士,这个轻薄狂妄的浪荡子,亵渎了诗人美丽绝伦的妻子娜塔丽娅。他像一头强壮狡诈的野兽,匍匐在咖啡馆附近,在大雪落到地面的寂静声中细嗅诗人的步伐。如果没有赴约,彼得堡还要为这个男人流泪吗?决绝的脚步声近了,诗人早就知晓命运,黑夜里的白雪漫天飞舞,将要带他去往远方隐居。
普希金真的死了吗?
不,我不会彻底死去—在秘藏的竖琴中,
我灵魂不朽,将比我的骨灰活得更长,
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位诗人在歌唱,
我的名声将得到传扬。
——《我为自己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他那么自信呢。这直觉无比准确。今天,在地铁一号线的普希金站,诗人黄铜色的塑像就坐在走廊里,寂寞吗?塑像前立着若干矿泉水瓶,里面放着路人献给他的红色玫瑰花。
北国圣彼得堡,鲜花是昂贵的物品。地下通道口扎着头巾的老妇人通常都在卖花。一桶桶鲜花,每一束玫瑰只有几朵,售价 250 卢布到 400 卢布不等。有人还是决定抽出一支,献给地铁里的普希金。
本文节选自《一座被文学催眠的城市》,载于《单读.17,人的困境》,台海出版社2018年出版
作者:柏琳
编辑:陈瑜
来源:公众号“文艺报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