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剧照
【编者按】最近,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和热议。该剧在东方卫视、北京卫视开播至今,不仅收视率居同时段前三,而且网络点击总计超过20亿次。3月27日,来自北京、上海、陕西等三地的文艺评论家从思想性、艺术性和观赏性等方面,对电视剧《平凡的世界》进行了深入探讨。评论家认为这部作品大气、温暖、有力量,潜移默化地向观众传递了积极进取的价值观和人生观。
根据路遥同名小说、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平凡的世界》改编的电视剧,展现了1975年到1985年中国社会转型时期,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生活变迁和理想追求。有评论家表示:“《平凡的世界》写的是一个逝去的年代,而且是苦难的年代。当我们现在的生活已经这么美好的时候,为什么它还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呢?这是一种逆向的呼应。一部好的作品最大的成功,就是能够让一个时代、甚至几个时代的人,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本版今天刊发部分专家的评论文章。
对当代中国文艺的启示价值
阎晶明
历史相隔30年,《平凡的世界》就像一个历史记忆的储存器,将一个时代的社会生活情状、时代风貌,特定时代氛围中人们的追求、欲望以及爱恨情仇,都在其中鲜活地保存下来了。路遥的价值在于,他用与自己时代生活同步的思想高度(没有拔高)、情感热度(没有零度化)、价值取向(没有调侃),用与时代生活相协调、相适应的语言方式来叙述、抒情、议论,其丰富性、立体性都因其鲜活性而得以呈现。
与自己时代的种种大的观念、思潮,细微的敏感气息同步书写,全方位记述时代社会生活的创作从来就有,为什么《平凡的世界》在今天回响如此强烈,即使其表现的生活内容有很多已不为今人热切关注,但那种强大的真实性却仍然在思想上、情感上令人感动?除去路遥本人创作的经典性,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平凡的世界》表现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生活的起点,是30年中国社会历史的出发处,是翻过万重山水急速前行的初步,叙述、表现的是读者、观众自己或自己父辈们的生活,是今天的人们反观、回忆、联想自己或探究、感知父辈的“教科书”,昨天的倒影投射在今天的生活中,是当今时代的续接,是一种生活感受的回味、生命体验的唤醒。
比如金钱。改革之初,“为钱正名”引来争议,但最终占据上峰的结论,是“为钱正名”代表了观念的突破,指向了未来的路径。然而,历史发生的变化十分惊人。比起《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为借不到一千块钱发愁,田福军从自家的茶筒里看到一卷“十元”面值的钱而意识到犯罪,到今天,金钱本身以更加巨大的体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而“金钱”的直接、赤裸裸追求却又遭到道德层面上的批判。举例说明:《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拉砖赚了一沓钱,他与妻子贺秀莲为此亢奋、躁动,喜极相拥,这一场景歌赞了劳动的光荣,更体现了观念意识的觉醒,作为一种时代符号是令人欣慰的。试想将这样的场景植入今天的电视剧里,那恐怕是要被人诟病的。为什么?30年前,个人致富是时代梦想,摆脱贫穷是社会呼唤,挣脱束缚是观念更新,个人通过劳动获得更多金钱是社会理想中的一部分。而在今天,过多的奢华炫富充斥在影视剧里,舆论更倾向于对之保持警惕直至批判。金钱不再可以贴附到理想价值当中,它更多的是一种欲望的化身,是过度占有可能导致种种失衡与危险的警示。欲望的价值虽然没有全盘否定,但其高尚性和正面力量已被默然去除。这个时代更应强调对物欲诱惑的抵御而不是推波助澜。
艺术作品里的一个场景,放置到不同的时代氛围里,就会发生价值上的严重错位。
《平凡的世界》表现的生活极其简陋。简陋生活如何能够适应全面现代化的今天?双水村的青年是有梦想的,但这种梦想如此微小,进一趟县城、获得一次拉砖的机会、得到做一个煤矿协同工的身份,丢失一只骡子的悲伤、烧一窑废砖的痛苦,这样的悲喜如何支撑一部史诗作品,为什么仍然能打动今天的受众?《平凡的世界》的当代吸引力源自于,其中的人物始终处于内心的悸动中,个人的内心都在悲喜中起伏,都在现实的无奈与梦想的奢望中挣扎,都是在贫苦的处境与理想的追逐中进退着。人物内心处于悬置状态,人人难以平息,这种悬置又是他们生存里的烟火气、不安于现状的状态造成的。乡村秩序、宗族律令、家族亲情、男女爱情有融合也有断裂,乡友间的友情有贴合也有分裂,男女之间的爱情有甜美也有悲情。正是生存的拼搏,命运的起落,内心的悲喜,使作品始终保持着充足的张力,超越了时代生活雏形的局限,可以让不同时代的人从中找到自己。这就是30年中国的巨变,从骡子丢失到手机断电引发的恐慌,新砖出炉与上市成功带来的狂喜,这些看似互不搭界的意象,却正是中国历史发展的真实写照,它们给人带来的情感沉浮、悲喜交加程度是一样的。
《平凡的世界》的经典性,体现在成熟的结构能力上,应该说小说在艺术上最成功的就是其结构的纷繁、有序以及前后呼应。相对固定的空间又有所延展,相对确定的时间跨度又有所延伸,先后出场的人物又互有呼应,人物不是因为故事需要随意出场,人物关系构成一个完整的网状结构。
语言上的朴实,既留下历史的印迹,又与今天产生间离的效果。路遥的叙事间断式会加入说理、议论、抒情相混杂的成分,而路遥小说语言的风格也在这些片段中显示出来,这些语言的特色通过电视剧的画外音部分呈现出来。这些语言留有浓厚的改革开放初期思想萌动、感情意欲奔放的味道,说实话,那种语言有时候有追着思想感情奔跑,且有言犹未尽的感觉。然而它们比起今天很多作品中语言腔调、架势远远大于思想、凌驾于情感之上的做法,又有难得的纯真与质朴。《平凡的世界》的文学语言是平凡的,所发感慨、喟叹,抒情、议论,局部看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路遥并不是刻意追求朴实无华,在他那里已经是足够努力华丽了,但可贵的是他追求的根本不是华丽的词汇,不是洋派的表达,而是尽可能真实、饱满地表达人物的所思所感。他的一些议论是就事论事的并不高蹈,他的抒情也有着略有文化的农民的朴素和真挚,试想创作《平凡的世界》的80年代中期,中国文学正在现代化的路途上奔跑,《平凡的世界》在当时算不上先锋之作,然而时代就是这样,洗尽铅华,方显风流,《平凡的世界》不但因保留了社会时代最常见的语言表达风格而被人珍视,也因这种保留与今日文学语言的“隔离”产生格外的效果。那是一个非凡的时代,历史在这里转型,然而路遥紧紧抓住的是一个看似“平凡的世界”,他们并非领风气之先者,更非弄潮儿,然而他们要改变命运,同时也被命运改变。小说以及改编后的电视剧,集中的主题就是这样一种在毫不起眼的生活幕布后面上演的催人泪下的命运交响。孙少安、孙少平的男性青年们代表的是改变现实命运的造梦者,虽然这些梦想不过是烧砖挖煤;润叶、兰香等青年女性们代表的是追求个人幸福与内心愿望的觉醒者,虽然她们的梦想不过是嫁一个属于自己内心认可的丈夫。这些梦想具体而真切,它们与周围环境、现实处境密不可分,惟其如此才见其真实,才见其艰难。今天再来看《平凡的世界》,其中所讴歌的对象在当年的文学极欲现代化的氛围中,很容易丢失;在今天的创作追求更高妙的深邃过程中,很容易被忽略。《平凡的世界》里充满了生产劳动的场景,这在当今的农村题材创作里已属难得一见。一年四季与农业生产,城市建设与农民创业就业,这些关系可以通过小说人物的故事得到展现,可以见出它们与人物命运的关联。作家创作的叙述中也时常保持着对劳动的尊重和劳动光荣的赞颂。《平凡的世界》表达着人间最质朴的真善美,田晓霞的牺牲,孙少平向往城市但最终坚持回到煤矿的选择,润叶在丈夫残废后反而选择保持家庭,润生在救助丧夫的同学郝红梅的过程中毅然决定娶其为妻,所有这些情节选择都闪现着难得的人性光泽,是很多当代文学作品缺乏或无法艺术地呈现的宝贵品质。
《平凡的世界》直面了时代的局限但并未夸大,充满爱心与正能量的主题始终保持着足够的力量。双水村有孙田金三大家族,但作品中并没有过多宗族之间的明争暗斗,反而是乡情占据了上峰,老支书田福堂难免自负任性,但最终凸显的是他虚荣的背后仍然不失一颗善良的心。
是的,善,在中国文学中始终具有最强大的力量。很多爱与恨的处理都是通过彰显善而“团圆”的。《平凡的世界》里,年轻人之间的爱情悲剧为什么最后能以令人欣慰的方式收束?原因就在于善的力量成为覆盖一切的主流。润叶对丈夫李向阳态度的转变,润生对郝红梅的选择,都是在对方失去尊严之后的毅然决定。这里面当然还有艺术表现上可以探讨的余地,但“作者意图”却是文学所需要也应该具备的力量。
(作者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
在“平凡的世界”里构建情感共同体
聂伟
《平凡的世界》曾经是60后、70后甚至80后几代人共同的阅读记忆与精神食粮。至今我依然能够清晰地回想起大学秉烛夜读原著的情景,怦怦的心跳如同叙事人的旁白。20年后,缓慢的旁白在同名电视剧中再次回响,恍如时光倒流。
一部作品,最大的成功,就是在庙堂文化、知识界与民间草根获得全方位的认同和情感反响。《平凡的世界》获得了跨越时代的共鸣,这是剧作艺术提炼的成功,也是时代生活对我们的馈赠。上海主创《平凡的世界》并且重点播出西北农村题材的电视剧,其中既有历史的机缘巧合,也源自现实的必然诉求。除了说明上海创作者对时代主流文艺题材的敏感,还能够在中国独特的文化传统和影视创作经验中找到其历史合理性。
我们知道,对角线场面调度比一般的纵向调度视野更开阔,比横向调度的空间容量更庞大。从东南到西北,这种对角线式、往返式的凝望、观察、理解和融入,事实上就是都市与乡村的相互观看与融入,最大限度地容纳了中国社会转型期公众的情感反应。《平凡的世界》继承了这个传统,为电视剧搭建时代情感共同体提供了广阔的社会现实空间土壤。
在此意义上,这是一部向1980年代致敬、为当代乡土生活存照、为乡愁美学还账的现实主义力作。所谓“存照”,是它如同娓娓道来的昨日之书,真实地记录了城镇化背景下无数的离乡寻梦人和留守筑梦者不甘寂寞的人生剪影;所谓“还账”则体现于剧作自苦难泥淖攀缘而上的创作情怀,以泪水洗刷屈辱与疼痛,而不是用口水调侃无聊与庸俗。
这种时代情感共同体的美学基础在哪里?基于不同年代生人相似的泪点体验,激发情感共鸣的源头也许是集体怀旧,但显然不仅于此。我们在《平凡的世界》体会到改革开放初期那种无所畏惧、乐观奋斗的昂扬激情,以及改革敢于试错、勇于承担责任的社会理性。这种激情和理性具有强大的传递能力,它不仅是1980年代青年人的中国梦,时至今日也构成当前中国青年的中国梦。
这个“中国梦”是现实的,也是浪漫的。现实者如孙少安,他隐忍而决断,恪守“过光景”的现世准则,面对情感、家庭与事业,习惯于牺牲个人实现长期利益的最大化。孙少安从乡土中国恒定的情感系统汲取营养,他的精神世界是自明的,以朴素的智慧和幽默将苦难碎片化,这便是“有饭吃”的实用哲学。浪漫者如孙少平,《艰难时世》、《简·爱》、《复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构成他的精神食谱。因为“我不甘心”而渴望“闯世事”,与田晓霞结伴“气火车”,于年轻的恋人来说是一次情意相通的历险体验。从双水村到原西县、黄原市,最终在大牙湾煤矿暂时安顿人生,他的奋斗轨迹概括了改革开放初期无数高考落榜的乡村贫寒子弟赤手扭转命运之踵的不屈理想。而作为现实与浪漫之间的美学稳定器,在兄弟两人矛盾彷徨或精神蜕变的关键节点,田福军总是会担当人生导师的角色。这三位主人公组合成新的人物关系,对原著进行了更符合时代感的把握与呈现。
如果说,孙少安谱写了新时期的“创业史”,那么孙少平就是幻想着“在路上”的那一个。“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大多数兄弟创业故事中,长子一般属于现实主义者,年幼的那位则更具有浪漫情怀。这也遵循了中国式的叙事伦理,体现出人格主体不同生长阶段的精神需求:先满足基本的温饱与生活尊严,再谈更遥远的理想与爱情。望着兄长在污泥浆里徒劳地翻腾,搜寻从牙缝中挤出的五元学费,孙少平一度宣称“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被孙少安嗤之以鼻。兄弟两人互为表里,构成了富有张力的灵魂对话。面对困扰他们的土地问题、身份问题、阶层问题,现实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一开始似乎各行其是,最终还是殊途同归。他们从历史遗产中寻获的解决方案如出一辙:“家里只要有一个上学的就不穷”。
基于对原著精神的高度忠实,电视剧的二度创作重温1980年代“知识改变命运”的生活逻辑以及对底层奋斗者的礼赞。“女追男”的情感交往模式在孙氏兄弟身上反复应验,润叶、秀莲之于孙少安,田晓霞、金秀之于孙少平。这些勇敢表达炽烈爱情的陕北女子无疑是可爱的。然而,作为观众我们很清楚,上述设置不仅是对兄弟二人男性气质与人格魅力的赞美,也是对于平凡人生之不平凡奋斗的礼赞:“靠自己生活,灵魂就是安宁的”。
狂飙突进的年代,人们身不由己地向未来生活快速穿越,格外需要守护一种乡愁意象。回望来时之路,慢与快,退或进,其判断标准并非社会表象,而在乎世道人心。小说不仅仅是昨日之书,电视剧也不仅仅是今日之歌。故事临近结尾,孙少平承诺带新一代的少年明明去看“最好的世界”,那是他即将返程的“平凡的世界”。最后一集启用了多场摇臂镜头,俯瞰因飘雪而富有诗意的乡村,在除夕即将到来的时刻,跟随孙玉厚老人对平凡世界里的乡土风情进行巡礼。对剧中人物来说,这是一场期待已久的重逢,对观众则是一次深情而感伤的告别——关乎记忆与乡愁,关乎愿景与开启。
(作者系上海大学教授)
追求精神的高度
毛时安
中国的电视剧近年连续强势出击,战绩出色。继去年《北平无战事》对历史的深刻解剖,今年又有《平凡的世界》对现实生活的深切、多情、而充满力量的关怀。不但唤起了同代人的对于共同走过的那段艰难泥泞而不乏理想主义光芒烛照的人生记忆,正是这段崎岖的道路,把一个民族引到了新世纪的阳光下。而且慢慢也激起了80后、90后的心灵涟漪和情感共鸣,仅网络点击率就高达20亿人次,使他们在物质主义弥漫的当下再次回味思考与自己人生相关的严肃的命题。星星还是那颗星星,但生活早已不是那种生活,甚至有点恍如隔世了。为什么这样一部通常被认为题材已经有点陈旧,艺术趣味也看起来不那么前卫时尚,质朴的就像黄土高坡沟壑风中摇曳的野草一样电视剧,竟有着如此神奇的能穿越时间、年龄、地域、职业的力量。
三十年前流过的热泪今天依然溢满观众的眼眶。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平凡的世界》是一部有着自己一览众山小的精神高度的作品。三十多年来,中国走过了一条不同于发达国家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发展道路。《平凡的世界》相当全面而准确地展现了从“以阶级斗争为纲”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中高大历史转折时期的时代生活。尤其是以孙少平孙少安这群陕西青年农民为代表的中国农民、中国人的人生选择。看到了坚冰的融化和阳光透过云层的穿射。《平凡的世界》是中国道路的形象画卷。能够走过这样一条艰难曲折通达未来的道路,在于人民群众中蕴藏的被改革开放激活起来的改变自己命运,从而改变国家面貌的中国精神。在荧屏上我们看见了男女主人角们事业、情感和人生选择时的内心冲突、挣扎和深化,有着强大的不可战胜的精神力量。《平凡的世界》是中国精神的深刻史诗。在1975年到1985年有孙少平、孙少安,后来的每一个十年、未来的每一个十年都会有他们的精神传人。他们不仅生活、奋斗在苦寒、贫瘠的黄土高原的一个个农村窑洞里,就是在中国的城市里行走,我们也会不期而遇,撞见一个个孙少平、孙少安们向我们迎面走来。他们不甘于平庸落后的生活,在埋头苦干,在默默中改变着自己的命运。他们始终在向往追求这有精神价值有自己尊严的生活。这里有黑面馍和兑水菜汤度日的贫穷、煤窑压烂脊背的苦难,也有黄土地上挥汗如雨的劳动,有少安和润叶超越门户的浪漫相爱、也有他和秀莲贫穷实在深沉的爱情,而希望则像一束火光从头燃烧到始终,在主人公的内心一直有着理想的世界。
中国在进步。少平兄弟生活、奋斗的时代,已经离我们渐行渐远,但他们身上改变自己改变命运所需要的百折不挠、虽九死其不悔的没有英雄名目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的气概和精神,和山川大地一样的永恒。生活就像电视剧里不时出现的镜头一样,总有纷纷扬扬的雨雪覆盖,但心里要有阳光,有灯光。阳光照路,灯光暖心。这就是说,他们具体的人生道路是不可复制的,但他们的精神是可以再生的。我在电视剧《焦裕禄》的评论里热切呼呼,我们的艺术要热情回应时代的精神诉求。《平凡的世界》以其现实主义独有的宏阔丰厚、复杂和粗粝,回应了当下时代迫切的精神诉求。
真正伟大的堪称不朽经典的艺术作品的力量,不仅在于其形式的独创和完美,更来源于其内在的精神高度。精神的侏儒,不是艺术。
在艺术上,《平凡的世界》是一部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品。它方正有力,没有取悦时尚趣味的媚俗气息。它节奏缓慢而沉重,有的地方甚至不惜拖沓迟涩。就像是时代的脚步。是一部慢热型的作品。它力图实现大时代和小人物的贯通。中国八、九十年代重大的时代变迁在全剧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作为构成平凡世界的千千万万小人物少平兄弟的命运、情感在大时代的洪流里起伏颠簸。力图实现当下生活和历史记忆的对话。电视剧对原小说的人物戏份的调整和情节的挪动,正是着眼于此。力图在现实主义的写法中贯穿浪漫主义的内核,高扬着人的不懈的理想追求。虽然无论小说还是电视剧,艺术上都不是无懈可击,都有可资商榷之处,但有了上面这些,就有了看头。
艺术家,只有把心紧贴在裸露的大地上,才能听见大地心跳的声音,才会到达理想的高度。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重新呼唤“硬现实主义”
毛尖
《平凡的世界》全国热播,最近的话题都是路遥。一部电视剧和它的原著受到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热烈关注,这种现象很激动人心,很八十年代,那时候,全国人民都是文艺青年。而《平凡的世界》在出版后差不多三十年,凭什么能再度激发出辽阔的社会效应,这本身就应该是一个时代课题。它首先说明了,老百姓又向现实主义发出呼唤,或者说,无论是读者还是观众,又在呼唤与时代议题能短兵相接的现实主义。
当年,《平凡的世界》出来时,正好是先锋派现代派流行的时候,路遥的现实主义写作因为和流行的有点西式的写法不太合拍,被贬得比较厉害。但是,经过这些年潜意识叙事的轰炸,普通读者和观众多少对此类无限“走欲”的叙事厌烦了。这些年成功的几个影视剧,比如《潜伏》,都是通过有效地克制私人情欲赢得观众大拇指。
路遥写《平凡的世界》,案头工作堪比博士论文,他翻阅了十年报纸,笔记无数,这种现实主义创作精神,也多少体现在电视剧的创作中。虽然有些努力也显示为失败,比如为了更忠实原著,使用了太多的旁白;为了更忠实在地性,使用了多种方言,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累赘。有些旁白完全和画面一致;有些方言用得不是场合,私人聊天普通会,公共会议反而是方言。但即便如此,不可否认这真的是一个非常诚恳的作品,在所有关于农村题材的作品中,也是一个大作品。
说它是一个大作品,这不是从体量上讲,而是说它触及的问题到今天依然是真问题是热问题,我将之称为一种“硬现实主义”。这种硬现实主义的表现,在电视剧中,就是老百姓的生活和国家路线政策被强有力地捆绑在一起,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息息相关,它区别于今天影视剧中的那些软性生活,好像个人都是个体,咀嚼的也是小烦小恼。
三十年前,路遥的读者主要在二三四线城市,但今天网络数据表明,路遥的读者、《平凡的世界》的观众,已经漫山遍野。个中原因,有社会人口的变迁,比如在上海,无数外来人口分享孙少安孙少平的辛酸和思考。小说和电视剧所展示的人和人的单纯关系,成为怀旧的一部分。但另一方面,很多年轻人由衷地喜欢此剧,也是因为在这部电视剧中,重申了最质朴的生活原理。
我特别喜欢电视剧和小说中表现感情的方式,和现在的韩剧、偶像剧明显区隔开来。比如田润叶和少安分开了,要按照偶像剧的标准,两个人以后都找不到真爱了,但是在小说和电视剧中,田润叶后来和李向前在一起很幸福,少安和秀莲在一起甚至感受到一种更深层的爱情,这种东西蛮美好的。在这个作品里,生活对于他们有一种包扎性,让我们看到生活的无限可能性,而偶像剧不对年轻人提供这种滋养,失去爱情就得万念俱灰。
在这个意义上,《平凡的世界》用一种“平凡”的人生哲理对当下的“罗曼蒂克”包括各种“小清新”是一种治愈。所以,我不喜欢用励志剧来看待这部电视剧。
我不想用励志剧来看待此剧,也是因为我个人不是特别喜欢用英雄主义色彩来渲染孙少安。原著小说中,少平是主线,一个普通人的视角,电视剧中少安上升成为主线,这就让整部作品变得有点像英雄剧。
不过,从剧组的角度看,我也不想完全否定这样的一种设置。因为大家都知道现在的电视剧生态和文艺生态,用八十年代的方式去还原原著我们没有这个人文生态条件。所以,作为一种文化斡旋,电视剧采用了一种“好看”的方式来表现人物关系。比如,用多少有些都市化的方式去表现爱情,像孙少安结婚后还会很撕心裂肺地去追田润叶的车子,应该不是他的情感逻辑,他再怎么痛苦也只能去田头劳动,在小说中也是通过劳动克服的,不会用那些夸张的肢体语言去表达感情的。电视剧中少安收到润叶的情书,他一口把它吃下去了,虽然情节设计得很好,但过于都市化的表现手法不像一个八十年代农民的举动。还有,电视剧中对田福军形象也是有改动的,虚构了一些情节,原著中那个非常赤诚的社会主义干部的形象中多了些元素。
孙少安的爱情表达和田福军的世故表现,我把它理解为一种当代妥协。因为在今天,如何讲述崇高,是一个难题。但是,这个电视剧特别宝贵的地方是,它开出了例子,开出了在今天重新用现实主义的方式处理一线议题的例子。而且,此剧在天南地北引发的滚滚热泪,也应该表征了,电视剧可以对这个时代的意识形态有更多作为。也许,一个国家的人民教育,包括情感教育和崇高教育,电视剧可以自觉地承担更多的工作了。
电视剧生态并不理想的今天,这些话可能嫌大。上海制造的这部《平凡的世界》,虽然也算不上范本,但至少,它非常真诚地面对了这部电视剧的原著,在影像现实主义层面,最大程度地去试图接近那个时代的热血气质。跟现代主义强调“私话语”不同,这部电视剧重申了公德、良善和劳动,我愿意把它看成一个新的起点。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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