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说明:题图,《路边野餐》诗意呈现东南亚绿色雨林,导演毕赣被评价为“黔东南的阿彼察邦。”
图片说明:上图,《心迷宫》颠覆贩卖抗暴奇观的陈词滥调,是一部罕见成熟的黑色荒诞主题惊悚片。
图片说明:左图,《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扎根于山川风土的民族志书写,被评价为华语电影中不能被忽视的“别样面目,别样声音”。
本报记者 柳青
《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失落家园的童年往事
文学、绘画、电影,以及一切有生命力的艺术作品,是冒着地气的,本乡本土的经验赋予它们灵魂。
《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是李睿珺导演的第四部长片,此前,他的《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是威尼斯影展“地平线单元”的竞赛片,《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先后参加东京影展和柏林影展,在10月23日公映的这部电影,也是他第一部能进入商业院线的作品。
《水草》之前的《白鹤》是个意外,找不到足够的投资,《水草》搁置着无法启动拍摄时,李睿珺读到苏童的短篇小说,他着迷于原作提供的老人/孩子组合的生命意象,把背景模糊的情节搬到家乡甘肃的村庄里,以西北民间文化浓郁、怆烈的色调,置换了原作潮湿阴郁的气质。于是承前启后的《白鹤》,新片《水草》以及他更早的一部剧情长片,构成了这个32岁导演的“家乡三部曲”。
三部电影殊途同归地思考时间、生命和风土的关系,都植根于本乡本土的个体经验,或多或少地带着半自传的色彩,也携裹着扑面而来的西北尘土和沙砾的气息。李睿珺一直坚信,书写、绘画、透过摄影机的镜头观察记录这世界,一切的创作活动必然地植根于土地,是地气滋养了他的电影。他说自己是农民工的后代,他的成长经历,以及他成年以后所见所闻,是高速发展带走正值壮年的劳动力,被抛下的、在停滞中逐渐成为废墟和荒原的村庄里,剩下走向生命尽头的老人和人生还没展开的孩子,而父亲总是缺席的。
这些故事里总有一个愚公式的老人,儿女星散,他孤独地留在困窘的山村,守望消逝中的风俗人情。《白鹤》是两个孩子懵懂地见证爷爷的生命在尾声中休止,直到死亡荒谬突兀地到来,他们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帮助祖父完成心愿。到了《水草》,作为守护者和守望者的祖父一露面已经是垂危的,他的去世让两个孩子茫然又惶然地踏上回家路,一对别扭的小兄弟骑着骆驼穿过荒漠、空城和废墟,以为能找到水草丰茂的家园,却猝然面对父亲高大形象的崩塌。李睿珺电影里的主角,那些留守的孩子和老人,以及老少断层的乡村生态,是现实中的“主流”,却也是在主流院线电影里几乎完全被忽视的大多数,他以半纪录手法拍摄《白鹤》,是对当下生态的复刻,却很多次地被误会成是年代剧。在这些带着半自传色彩的叙述中,导演面对“沉默大多数”的态度,走出了一条截然不同于前辈的路径,电影的落点不再是针对特定时期社会转型的代价,转向更深远的对于时间流逝的喟叹,生命和文化在时光中磨损、消耗。《水草》中,只剩下1万多人口的回鹘后裔裕固族构成明白的隐喻,至于小兄弟在干枯峡谷里追逐骆驼的段落,则惊心动魄得恍如跌入历史和现实折叠的空间。
这使得李睿珺的电影缺陷和优点同样突出——美学功底好,美术和摄影阔然悠然,然而过分直白的文艺腔的符号,在抒情的日常叙事中显得格外生硬。譬如在《水草》中,洞穴壁画、空城、半梦半醒中见到的白马,干涸海子里废弃的小船和想象中水草丰美的牧场,这些带着奇幻色彩的片刻在嵌刻在舒缓的节奏里,悠然闪烁灵韵之光,这时突然古庙里的老喇嘛把一通大彻大悟的道理讲得清楚明白,瞬间就刻意了。倘若能收敛宏大表述的野心,让时间的痕迹、人的痕迹更自在自然地浮现,这一番扎根于山川风土的民族志书写,将是华语电影中不能被忽视的“别样面目,别样声音”。
《心迷宫》:心事想得多了,也就成了迷宫
这部成本不到170万的电影让人看到,默默无闻的“边缘”导演,未尝没有处理主流类型片的能力。
这部成本不到170万的电影让人看到,默默无闻的“边缘”导演,未尝没有处理主流类型片的能力。
《心迷宫》的预算是170万元,导演忻钰坤和他的搭档制片用七拼八凑来的投资,捉襟见肘地完成拍摄,在艰难的剪辑过程中,他最“奢侈”的愿望是这部电影能顺利地卖给央视电影频道。后来,他带着电影去了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威尼斯电影节“国际影评人周”单元、釜山电影节、金马奖……前后跑了17个电影节的展映,其后又在两个月里奔波30多个城市巡回路演,直到10月15日,影片正式公映前夜,忻钰坤仍然觉得这一年半多的经历不可思议,他从没敢期待,他的第一部电影会进入院线,大幅的海报挂到街头显眼的位置,有人排队等着看首映场。
导演的姿态谦卑,而坊间已把《心迷宫》抬到“烧脑神片”的地位,溢美之词来得太汹涌,不能怨观众不淡定,被戆片囧片围攻太久,出现一部能尊重常识的作品,真正是“清风徐来”。
《心迷宫》的缘起,是制片任江洲对忻钰坤讲起的家乡轶闻: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和家里失了音信,一具无名的尸体几番被错认,转了几户人家,过了十几年,乡亲以为早已丧命的姑娘带着孩子回到老家,案件尘封的真相才被当事人说出来。其时已在电视台做了几年法制栏目剧的忻钰坤,从这段“拍案惊奇”里敏锐地察觉到它缩影了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生态,人的欲望和取舍以及人性的复杂都有所投射。
事件原型的时间和地理跨度太大,忻钰坤和任江洲都明白,他们拍不了那么大的格局,没钱。于是大刀阔斧地改,时代背景换到当下,时间跨度缩减到几天,戏份集中在一个村子里。剧本放弃了常规的线性叙事,谜底一开始就揭穿,之后借助不同视角的交叉渗透,在迂回的时间线上,完成一次环形讲述。这个反常规的结构并不稀罕,有一定文艺片储备的观众轻易会联想到《山雨欲来》、《低俗小说》或《血迷宫》这些得享大名的经典,忻钰坤也从不讳言他对科恩兄弟的崇拜和偷师,其实起步阶段的导演会或多或少地“描红”,学习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不学习。
事实上,过分强调《心迷宫》的“烧脑”,很可能压抑了它真正的锋芒——酷炫的讲述方式,终究是因为讲述的内容才有了意义,对人物本身的关注,人的戏剧和人的命运带来的“灼心”感受,远胜过被津津乐道的烧脑策略。《心迷宫》值得被推荐、被谈论,因为它借着悬疑惊悚的类型化包装,用高度的讲述技巧“钩”住观众,然后,它从容地展开了一幅由多样个体组成的乡村群像。
它用看上去很洋派时髦的电影手段,接上乡土社区的地气,父权夫权的阴影、代际之间的价值观冲突、城市化带来的农村劳动力流失、留守家庭分崩的感情和两性暴力,这些尖锐的现实话题和它们的呈现方式直接存在怪诞的反差,但黑色幽默的喜感并不突兀,反而创造出亲民的可看性。
因为缺钱,不到20天的时间里,忻钰坤凭着拍家长里短的法制栏目剧的经验,多快好省地完成《心迷宫》的拍摄,如今即便电影攒了很好的口碑,也得了一些奖,但他时常自省:拍得很糙,完成度不理想,时而过火,时而欠点火候。这是很清醒的自我认知,《心迷宫》经常在剧作的克制和影像表达的简单粗暴之间摇摆,在事件走向的关键节点,情理逻辑的推动力又让位给更强大的“作者之手”,但事关“怎样面对现实”和“面对什么样的现实”,它实在是院线电影里的稀缺品,它塑造的一个个心事重重、藏藏掖掖的普通人,在日常和反常之间揭开人性中惊心动魄的秘密。
《路边野餐》:如果在南方,中年Pi的奇幻旅程
在创作中,一切不可逆的都可逆,当记忆成为丈量生命的刻度,电影可以在颠覆中抵达诗意彼岸。
比起先后在十月公映的《心迷宫》和《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刚在瑞士洛加诺影展获得最佳处女作、又被金马奖提名最佳处女作的《路边野餐》,仍然是神秘的,但是26岁的导演毕赣的第一部长片,得到的最多评价是一个字,猛。《心迷宫》用高度类型化的技巧正面强攻了现实,《水草》用抒情的手势揭开现实被遮蔽的一面,忻钰坤和李睿珺以截然不同的路径,却都是用影像实现对外部世界的呼应,他们所做的,是以常规的电影语法,拓宽电影题材和内容的视线。而毕赣是一个彻底的颠覆者和异端,他的电影是属于梦的,退回到个体的内心世界,在潜意识的黑洞里探索开阔无限。
毕赣是凯里人,这个地处贵州南方的亚热带小城里,有世界上最长最宽的风雨桥和最大的苗寨,也是苗族文化的中心,终年潮湿的绿色山城带着浓郁的异邦气息。《路边野餐》的英文名字叫《凯里蓝调》,它诗意地展开一段类似少年Pi的奇幻旅程,只是主角换成了中年,陷落在东南亚绿色雨林深处的记忆和秘密,以及剪不断理还乱的时间线,让很多影展评委认为毕赣是黔东南的阿彼察邦,后者的东亚影像叙事早已被加封成类似图腾的存在。能和得过金棕榈奖的大师级导演相提并论,也许是一种认可,但毕赣并不是阿彼察邦的复刻版,他也不是豆瓣文艺青年形容的“半吊子侯孝贤门徒”,他是悍然闯入电影这个行业的闯将,一个孤绝的异数,他没有借鉴和师承,像野地里生长的奇葩。
在开始拍电影前,毕赣是个勤奋的诗人,如果读过他的诗,能更轻易地进入他的电影表达,电影之于他,是写诗的另一种方式,更直观,也更激进。这里摘录一些他的诗句:
“花香无法加重花香潜入水底/记忆却覆盖记忆飘在身体表面”,“野外的时钟修炼成了摆渡人/混乱,观看结果的树子和夏夜/降落了许多故事无法挑选深色的梦飞过或者没来”,“戴一戴纸船叠的帽子/戴上你贵重的宝石/梦里的大象很轻/过去的日子太沉”,“所有的转折隐藏在密集的鸟群中/天空与海洋都无法察觉/怀着美梦却可以看见/摸索颠倒的一瞬间”,“时间要是装满酒/没有夜车能赶上/只能换乘花架上的白葡萄/去酿”。
夜晚,时间,梦和记忆,是毕赣在诗歌里反复描写的意象。他谈到《路边野餐》里的男主角是他的一位姑父,有过庞杂的人生履历,混黑社会,坐牢,去缅甸管理赌场,现在是一个平凡的工人。但是世俗眼光中跌宕的八点档素材,沉淀到毕赣心里,他迷恋的是生活中无理性的、魔幻的一面。也因为这样,《路边野餐》里那个有炫技嫌疑的40分钟长镜头,对他而言是“非如此不可”,这段芜长的梦境勾连了男主角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梦境也是对现实虚无的呼应——时间向前奔流,而寻找却逆着时间向后追索,既是徒然的,也是反现实的,因为难以忍受现实的刺激而试图找回从前,但从前是回不去的,时间的沟壑无法跨越,除非在梦里,在一镜到底的幻觉里。
这样的电影是个孤独的异类,它抛开了常规的电影文法,也在踟蹰的时空里抛开意识形态的立场倾斜,这个彪悍的起点让毕赣未来的电影充满不可测:也许他会从巅峰节节败退,也许,他会成为一个真正文艺的导演,一个难得的视觉艺术家。
快评
10月16日,电影《心迷宫》上映,排片量仅3%,但《虹膜》电影杂志评价这是“华语电影年度最大惊喜”,素来苛刻的影评人吴李冰评价它“颠覆以往中国低成本电影千篇一律贩卖抗暴奇观的陈词滥调,是一部罕见成熟的黑色荒诞主题惊悚片。”这部电影的导演忻钰坤,1984年生人,拍出《心迷宫》时,他不满30岁,这是他的第一部电影长片,此前他的工作是内地地方电视台一档法制栏目剧的编导。
忻钰坤和《心迷宫》不是孤独的个案。一个星期后,10月23日,李睿珺导演的《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也将上映,拍到第四部长片的李睿珺已经跑遍柏林、威尼斯、釜山等一线影展,《水草》将在超过20个城市的200家影院尝试长线放映。
当两个刚过而立的年轻导演带着各自作品在全国几十个城市巡回路演时,来自黔东南小城凯里的毕赣生猛地闯进我们的视线,他的首部长片《野餐》在获得洛加诺影展最佳新导演奖后,又获金马奖最佳新导演提名。
这些不久前还徘徊在主流视野之外的年轻“异端”,像凶猛的闯将在华语电影里开出一片新的场域。忻钰坤说,他希望《心迷宫》的公映能让人们看到,像他这样无名无背景的新人,也能以缜密的叙事技巧处理一部面向大众的类型片。何止是这样。这些人里最年长的李睿珺只有32岁;出生于1989年的毕赣带着一支90后的团队,这些年轻人带着对商业伦理的尊重、对创作常识的遵守,打捞这个行业节节败退的底线——电影不是只有金钱和欲望的交换,除了春心泛滥的白日梦和喧嚣IP的泡沫,总还有一些踏实的人在踏实地拍电影,不投机地拍一些有筋骨有温度的小小佳片。
当中国电影市场一次次刷新票房数据,怎样让整个市场的生态更健康,是更迫切的问题。有人调侃,如果让《心迷宫》或《水草》冲击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更符合学院派的趣味。这只是无聊的玩笑,这些电影的价值不需要墙外开花的加冕,它们的意义“在此处”,让这些诚意小电影能有稳定开放的渠道,被尽可能多的观众“看见”,让这些质朴明朗的声音成为主流,仍然长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