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依次为《洛克兄弟》《路德维希》《魂断威尼斯》剧照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
《豹》剧照
本报记者 柳青
“我属于托马斯·曼、普鲁斯特和马勒的时代,围绕着我的艺术、文学和音乐是我的世界,我感到那个世界是亲切的。也许我还有视觉的、形象的回忆,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回忆方式,它帮助我原原本本地描述那个时代的气氛。今天一切都变了。当我想要拍一部现代片,我不知道到哪里能找到我需要的场面,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令人扫兴,一战前的欧洲社会创造了最伟大的对比和美学成果。与此相比,当代世界是如此平淡无奇和缺乏美感。” ———卢奇诺·维斯康蒂
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大师致敬单元将推出“最后的电影贵族——维斯康蒂纪念回顾展”,以纪念这位重要的意大利电影导演诞辰110周年。回顾展将放映的8部电影《大地在波动》《小美人》《战国妖姬》《白夜》《洛克兄弟》《豹》《北斗七星》和《魂断威尼斯》,横跨他一生的创作。这些作品中既有被认为开创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美学的 《大地在波动》,也有被评价为贵族挽歌的《豹》。如果说,维斯康蒂不同时期的作品,如浮世绘一般展开了意大利自上而下各个阶层的画卷,那么这次展映,也将让我们一睹他一生矛盾又迷人的创作轨迹。
他的美少年,他的电影,他的爱与怕
阿兰·德隆出现之前,维斯康蒂频繁搭档的男主角是马西莫·吉罗迪,1940-50年代意大利影坛的美男子,公开的不喜欢女人,《战国妖姬》 里他对女主角的躲闪和敷衍,被公认是本色演出。完成 《白夜》 以后,维斯康蒂为《洛克兄弟》 选角时遇见阿兰·德隆,看到阿兰的第一眼,他说:“我找到了洛克。”很多年后,阿兰·德隆在传记里欲盖弥彰地写:“我们之间存在柏拉图式的爱恋。”拍摄 《北斗七星》 期间,奥地利青年赫尔穆特·贝格意外闯入维斯康蒂的视线,他成为导演晚年作品里的御用面孔。
这些漂亮的男人们,为维斯康蒂的电影聚拢了人气,但 《战国妖姬》 《洛克兄弟》 《被诅咒的人》 这些电影里,有比色和戒更深远的痛苦和恐惧,男色风情万种的面纱后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罪与罚:人性脆弱,欲望是生生不息的煎熬,着魔的灵魂堕入深渊。
罪和美的象征一抹凄艳背影
维斯康蒂完成于1943年的处女作《沉沦》 被禁,并不是因为墨索里尼政府的禁令,而是意大利片方没有购买詹姆斯·凯恩小说 《邮差总按两次铃》 的改编版权,这电影绝迹多年,其实是一桩著作权官司。现在看起来,维斯康蒂把那个时期的美国黑色小说,拍成了一部带着新现实主义美学的宿命论情感剧。而本质上,他是用看似朴素的表象,探讨西方艺术史的一个永恒命题:对情欲的恐惧,欲比死冷,欲望的尽头是毁灭。十年后,维斯康蒂拍摄 《战国妖姬》,是同一个主题更直白明显的表达。女人所爱非人,男人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深情女子薄幸郎的套路只是幌子,导演真正关切的是人性的脆弱、动摇以及人的两面性。男主角是罪和美叠加的象征,他无耻,堕落,毁于汹涌的情欲,可他也是日薄西山的时代里一抹凄艳的背影。维斯康蒂的美学在这部电影里明确———内心绝望地认同禁欲主义的约束,肉体难以抵制活色生香的放纵。不了解 《战国妖姬》,不足以谈导演晚年的“德意志三部曲”。
之后,他拍 《白夜》,是同一枚硬币翻面,放纵内心的猛虎注定是一场劫难,而爱,是克己复礼的约束。这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式地走进了维斯康蒂的电影,罪恶与惩罚,欲望与死亡,灵魂的堕落,美的毁灭,人性的审判与救赎,这些命题将一次次回旋在维斯康蒂此后的电影里。
阿兰·德隆的眼神让人心碎
《洛克兄弟》 讲述一个来自南方的贫困农家在米兰奋斗扎根的故事,看上去维斯康蒂回归早期新现实主义美学,用散点透视的手法扫描大城市中下层生态。但他在很多个场合强调,在这部电影里,演员比故事重要。重中之重的演员,是扮演洛克的阿兰·德隆。这部面对城市诱惑的道德剧,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 《白痴》 的米兰版变奏,维斯康蒂千万里挑一地选中阿兰·德隆,让他演意大利版的梅什金公爵,一个污浊世界里的圣徒,他徒劳地保护着身边的人们,却不能挽救他们的毁灭,也不能阻止自己苦苦维持的世界崩塌。洛克、他的二哥西蒙和娜迪亚的纠葛,完整地对应着 《白痴》 梅什金、罗果仁和娜斯塔霞的三角关系。时年25岁的阿兰·德隆,在维斯康蒂的镜头下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他揽下兄弟的罪过去服兵役;他在米兰大教堂顶和娜迪亚诀别,劝说她回到西蒙身边、用爱去拯救后者;他用自己的身家自由偿还哥哥欠下的孽债……一次又一次,阿兰·德隆忍辱负重的眼神让人心碎。很难想象,同一年在勒内·克莱芒的 《怒海沉尸》 里,他演了一个不择手段的漂亮混蛋,一个法国版的“天才雷普利”。
维斯康蒂比任何人都透彻地明白阿兰给他的第一印象欺骗了他。这个好看的男孩既不纯真也不清白,他是热内小说里走出来的少年,在罪恶的街道上成长,利用自己仅有的年轻美好的肉体和整个世界交易,他出卖自己也出卖了更多人。于是到了 《豹》,再次出现在画面上的他,戴了一只海盗眼罩,俊朗却邪魅,萨利纳亲王站在窗口审视着这个侄子,说出了:“他年轻,一无所有,将不择手段地追求成功。而我将帮助这只豺狼达成夙愿。”在这里,萨利纳痛苦的心声和维斯康蒂重合了。
阿兰·德隆纯真的假面和秘密的不堪,这种明暗渗透的个性也许正是他吸引维斯康蒂的原因。他有意识地寻找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斯塔夫罗金,有着圣徒感召力和施魔者本质的奇诡混合体。
他生机勃勃,他却风烛残年
于是,赫尔穆特·贝格出现了。他们的相遇,在各种版本的八卦中流传甚广。贝格本来计划去意大利古城阿西西旅游,他的朋友坚持去佛罗伦萨,一时不能决定,他在萨尔茨堡街头闲逛,遇到正在拍摄的维斯康蒂剧组。只在伦敦旁听过一些表演课程的贝格,从没有见过真正的电影拍摄,他着了迷,浑然不知天色已晚,也没意识到不远处的维斯康蒂已经注意他很久。晚风微凉,少年只穿单衣,导演让助手给他送上一条羊毛披肩。剧组收工时,维斯康蒂走到贝格面前,邀请他第二天一起午餐。
像任何俗不可耐的言情小说的发展,后来,他们之间变成猎人和猎物的关系,变成占有和伤害的撕扯,变成皮格玛利翁对象牙少女的塑造。这个心比天高的萨尔茨堡男孩完全不能抵抗维斯康蒂的金钱、地位、品位,以及饱经世事的温柔。陪伴在维斯康蒂身边的他,长久地沉浸在自卑和嫉妒交织的痛苦中,他恨阿兰·德隆恨得咬牙切齿。贝格是个问题少年,没有正经上过学,总是因为行为不端或成绩太差而被开除。遇到维斯康蒂之前,他一度去伦敦申请表演学课程,没有一家学校愿意收他,倒是赶上伦敦最放荡的嬉皮岁月,让他觉得“从规则和道德的束缚里挣脱出来”。但渴望的自由没有降临,他在自传中痛苦地剖析过:“我为放肆的行为感到耻辱。但是过后,堕落的念头又会回来,魔鬼不肯放过我。我讨厌自己,我是一个骗子,怪物,一个反人类的生物。”
维斯康蒂的身边不缺年轻人,他对贝格的迷恋,在于身体和私人感情之外。从他们相识到贝格主演 《被诅咒的人》,期间隔了近五年,维斯康蒂以惊人的耐心完成“角色培养游戏”,若干年后,贝格形容维斯康蒂是“我的父亲和导师,我人生的建筑师”。他手把手领他进入上流社会,把他训练成贵公子,然后,他如他所愿地变成他寻找的斯塔夫罗金———“施魔者”降临 《被诅咒的人》。电影以1930年代的德国为背景,但这个豪门覆灭的故事,是一部超越了时代属性的象征性的悲剧,维斯康蒂揭示的是奢华帷幕后面的精神堕落。《被诅咒的人》 里最秘密也最惊悚的核心情节,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 《群魔》 原稿中被编辑删去的第九章,名为“斯塔夫罗金的独白”。就像在 《群魔》 中,所有的线索指向斯塔夫罗金,在 《被诅咒的人》 里,贝格扮演的马丁制造了混乱和疯狂,他毁灭了周围的世界也沉浸在自我厌弃和耻辱中,他释放了魔鬼,他的一生注定将在萎靡沉沦中耗尽。这是维斯康蒂梦寐以求的演员:天使脸蛋,疯魔性情,雌雄难辨的性别倒错。
他们之间是创造者和创造物的关系,拍完 《被诅咒的人》,贝格羽翼丰满,走到哪儿都是闪光体,生机勃勃的日子在他眼前壮阔地展开。维斯康蒂却无可奈何地迎接暮年,他65岁了,感受到衰老挥舞着死神的镰刀,把他一步步驱逐出年轻人的生活。他的视线荡漾起来,然后,他献祭了自己的感悟,诠释托马斯·曼的小说 《魂断威尼斯》。贝格缺席了这部电影,替代他位置的是北欧少年伯恩·安德森。但他的影子无处不在,当埃申巴赫凝视着塔齐奥的背影落下泪来,维斯康蒂坦白了他对贝格曾有过的倾慕,也唱出了自己的挽歌。
后来,维斯康蒂和贝格在完成德意志三部曲的终结篇 《路德维希》 后,又合作了 《家族肖像》。维斯康蒂经历了一次中风,真正的风烛残年。他镜头下的贝格,正处在成年男人最好的时光,而那个在摄影机后的一手造就他的老人,已经没有更多的生命力去向往年轻的能量,只想把自己禁闭在艺术的子宫里。在 《家族肖像》 和未完成的 《无辜者》 里,维斯康蒂未死已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