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引起巨大关注的国产谍战剧《潜伏》 《黎明之前》 《暗算》 《伪装者》 相比,《麻雀》 在残酷的斗争中特别强调了青春偶像的色彩。年轻的面庞吸引着更低幼年龄层的关注,当然也会过滤一些历史发生时复杂歧异的环节,变得精致唯美智性烧脑。
《麻雀》 是以谍战剧包裹的青春偶像剧,又以青春和热血的外观包裹着特殊的历史叙事。年轻等同于激情、理想,忘却个人得失,无尽的他人,无穷的远方,都和他们相关。中共地下党员宰相、陈深、李小男,他们执着努力,在血雨腥风中自我锻炼,刺破忧伤的迷雾,就是一首关于过去和年轻的颂歌。今天年轻的人们依然愿意去听这首颂歌,因为这里面有年轻人的存在感和参与感。曾经的年轻人无比忠诚,具有信仰,敢爱,爱得从容;敢死,死得从容。
《麻雀》 几乎集成了谍战剧所有的必要配备;人性的煎熬和极限的疼痛,暗夜中的迷茫,爱与错过,信仰与诱惑,兵荒马乱,朝生暮死,在这种悬崖上刀尖上行走,正常的一切都变了样,每一个人都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刺。在这个意义上,《麻雀》是一部烧脑戏,步步为营、惊心动魄,主人公分分秒秒都命悬一线。如果不苛责演员演技,不深究每一个细节和逻辑,的确会陷入无时无刻不在的紧张感中。
但在大量生产的谍战剧中,类似的历史背景,相差无几的故事结构,人物设置和情感模式也很难说有哪一个更高一筹,在仿若谍战剧情一样的激烈竞争中,《麻雀》 有什么不一样吗? 在高度重复的逻辑和情节中,吸附观众的东西是什么?
回到谍战这个类型本身。要说活跃于大众生活中妇孺皆爱的国产电视剧类型,宫斗剧和谍战剧肯定名列前茅。二者有相似的结构和推进模式,以及人性的拷问模式。但有正确价值导向的谍战剧像一只风筝,总有被牵着它的历史正义之手收回来的机会。谍战剧的信念前提和民族意识保证了所有的斗智斗勇不会走向虚无和人性的深渊,它有黎明到来的远景和超越虚无的力量。维持斗争和心智的动力,对人物来说首先是自我选择:选择一个未来社会的理念,选择一种信念和理想,并为之去潜伏、奋斗和牺牲。
潜伏总是一场激烈的智力“游戏”,每一个入局的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接受最凌厉的考验。《麻雀》 最大魅力在于对谍战剧的自我悖反:既要追逐激烈和紧张的故事,又在制造一种日常生活,既依仗英雄,又追慕凡人。所以它让无法承载的内心的波澜壮阔,保持着一个平淡随意的躯壳———爱情、亲情、兄弟情依然有模有样。日常与乱世的张力,撕扯着观感神经。相对于紧张、压抑的谍战剧情来说,“麻雀”是个很迷人的乱世意象:麻雀在枝头房檐上啁啾,是最普通的日常生活,就像晴朗的天空有鸽子在飞翔。仿佛在乱世中才能真正体会永世安稳一样,麻雀是一个让人心酸,并能获得短暂停歇和安慰的意象。
《麻雀》 借着一个封闭的空间和紧张的情势,演绎着现实人生的同类项,比如关于活着这一项哲学,其实一直是争论的焦点。投靠汪伪政府的毕忠良把重庆和特工总部都当做一条船,反派角色苏三省三易其主,谁给的利益大,如何能保住自己的地位,这是首要的选择。毕忠良对中共地下党员陈深的兄弟感情,除了共过生死,就是“咱们是一双筷子,齐了心才有饭吃”;扁头就想混碗饭吃,并不是真心替日本人干事,这些都是他们给自己寻找的借口和让自己心安的理由;毕太太善良仁慈,她只要求身边的这两个男人,永远平安。他们在生存的逻辑中,看不到上海以外的天空,也感受不到更高的追求,只顾着眼前,走一步算一步。他们都是被某种意志选择的肉体凡胎,匍匐在生存和活着的逻辑里本是寻常,获得安全感保住位置,就需要去拓展自己的空间,去色厉内荏,依照丛林法则生存,变成虎狼。但他们的初衷又看似合理:毕忠良深爱着太太,勾勒着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苏三省心狠手辣但又爱着单纯开朗的李小男,这个女孩满足了他所有关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弥补了心理缺陷。软肋是双面人生的自我拯救,极端和变形是局促空间里的挣扎:唐山海和徐碧城假夫妻;毕忠良与妻子没有孩子;柳美娜嫁不出去;苏三省过着单身生活。这是一个没有日常生活的戏剧化世界,每个人都铆足了劲夸张地扮演自己的角色。
《麻雀》 对凡人的照拂跟今天的后续追溯者的历史观之间有一个参差的对照,它从人物的情感到故事发生的空间、镜头语言和细节呈现都有一种忧郁的美学情调。我们能够感受到主创者对故事发生地———上海这座城市的爱和怜悯,它带着我们回到一个无法重现的过去———那个年代的上海。编剧海飞说:“那是一个特别奇怪的年代,是一个漂浮着的年代。那时候的冰箱,那时候的电梯,和现在都不一样,都有一种手艺的魅力。特别是呢子大衣,手工缝的,残留着裁缝师傅足够的手的余温。那样的呢子料,是活着的。宰相穿着的,就是这样的呢子大衣。”《麻雀》 在努力维持的客观呈现中隐藏着忧郁和对具体之物的爱,时时悬挂的死亡之剑,会制造幻觉之爱,在大限面前,一切都变得忧郁迷离。然而混沌早晚要打破,局中人早晚都要告别。在彼时的上海,在特工总部之内,各方势力都处于一个机构内,谜底在任务突现和各种破绽中总会浮出水面。一个既定的结局在等待着人们,看到最后,谁是麻雀,谁是卧底并不是一个难解的谜题,那个已知的结局让观看者旁逸斜出,在这个借来的空间时间里制造自己的美学意义和自我安慰。
我们都清楚这是一个过去的故事,一个拥有既定结局的故事,留给编剧和演员的演技的,是那些平凡而激烈的生死和爱情,他们的挣扎和不甘,内心的恐慌和无望,像细菌一样繁殖生长,这是编剧获得的局限中的无限自由,可以无限制地想象和深描。每一次对过去的选择和遗忘,都扎根在现实的针脚里,宏大与微末的距离有时候就是可以点线直达,电视剧总是最世俗的情感形式,所有的重复里含着某种深情和矢志不移。
文/项静 (作者为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