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
图为《双峰》第一季剧照,剧中男主角库珀正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本版配图皆为资料图片
《双峰》第三季落幕,低到0.02%的收视率和之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声势全然不匹配,一部被公认是美剧里程碑剧集的作品重启归来,何以遇冷? 回望《双峰》第一季在1990年代初的空前成功,导演林奇的奇思妙想遭遇电视台“喜闻乐见八点档”的要求,猎奇和想象力之间的平衡,偶然造就了这部卓尔不群的剧集。而如今已是2017年,被娱乐彩蛋占据大量注意力的观众,看林奇借助“小镇故事”反思暴力、欲望和人性,不免觉得这是过时的。
——编者的话
1990年代的经典美剧《双峰》时隔25年重开连载,导演大卫·林奇的新书《与火同行:林奇谈电影》和编剧马克·弗罗斯特的小说《双峰:神秘史》卖到洛阳纸贵。然而现实骨感,《双峰》第三季播出后,首播日的收视人群仅50万,第二周的收视率跌到0.02%,之后的收视率虽有起伏,但数字始终惨淡,这与它在戛纳影展期间和社交网络上制造的巨大声势落差太大。
观众都去哪里了? 是林奇老了,哪怕他激进的美学如今看起来也过时了?还是林奇又一次背弃了旧日观众的渴望,以至于老粉丝跟不上他在新剧里的节奏? 似乎,《双峰》第三季陷入特别尴尬的缝隙:新人觉得它太旧,旧人又觉得它太新了。
回望 《双峰》 第一季的空前成功,那在很大程度上是时势造就的。1990年代初期的美剧领域,没有 《权力的游戏》 《广告狂人》 《绝命毒师》 这类强势优质的剧目,也没有好莱坞一线的电影导演跨界涉足,那时的美剧等同于贩卖廉价笑声的肥皂剧。林奇之前,希区柯克和奥逊·威尔斯这些好莱坞大牌导演在各自职业生涯的失意时期,或多或少地拍过一些电视栏目剧和电视电影,但是要说好莱坞电影导演执导连续剧,林奇是开了先河。
林奇的奇思妙想美学追求遭遇电视台对“喜闻乐见八点档”的要求,经过冲突、博弈和妥协,最终造就第一季《双峰》成为当时美剧领域一个卓尔不群的作品,在猎奇和想象力、质朴和妄为之间达到微妙平衡。
《双峰》的剧情并不复杂,女高中生劳拉离奇死去,FBI特工库珀受命来到看似淳朴安逸的双峰镇调查。随着侦破过程推进,观众意识到镇上几乎每一个居民被卷入了“劳拉之死”。现实和谐表象之下暗涌着猥琐和罪恶,人们心怀秘密,过着明暗交织的双重生活——
劳拉的父亲利兰·帕尔莫明面是镇上北方大饭店老板本杰明·霍恩的律师,暗地是一个剥削女儿的暴虐父亲。本杰明着开饭店,暗中经营色情赌场。劳拉活着时是青春明媚的校花,然而夜色中,她是地下赌场的援交女孩。劳拉的男友鲍比脚踩两船,与餐馆女招待雪莉有染,雪莉的丈夫莱奥看似是个窝囊的蓝领,其实是赌场豢养的秘密杀手。
回想20世纪90年代的社会现实:石油战争爆发,美国经济进入衰退期。动荡的现实让人们意识到,自己身处的世界也许从来不是那个曾经习以为常的世界。林奇在《双峰》中传递的明确隐喻,呼应了当时社会的语境。
在《双峰》第一季里,凶手的身份归于一个似乎是怪力乱神的“恶灵”,他游荡在镇外的密林中,从小镇到密林仅一步之遥,一边维持着现世安稳的假面,另一边生命被屠戮,不受约束的欲望如野兽凶猛。镇上的人们察觉到生活从内部腐烂崩坏,但他们身不由己被欲望的隐晦目的所吸引。
林奇和编剧弗罗斯特抛开罪案剧常规的叙事原则,取消线性的叙事线索,人物关系和戏剧冲突都以碎片断章的方式呈现,在“现实不可知论”的主导下,小镇的日常仿如一场错综复杂的白日梦境。剧集的主体内容却有着层出不穷的猎奇元素,谋杀,暴力,毒品,私情,乱伦……丑闻,始终是现实中芸芸众生既恐惧逃避又不由自主被吸引的诱饵,人性的暗面永远是一个强大的黑洞。
当年的观众,以及后来疯狂迷恋《双峰》 第一季的粉丝们,何尝不是像镇上居民一样,被人性中莫可名状的光明和黑暗所吸引,进而把这种危险的诱惑移情转变为解谜的乐趣,津津乐道于剧集中悬而未决的叙事细节和人物关系。观众们万万没想到,林奇在 《双峰》 第二季和电影 《双峰镇:与火同行》 中迫不及待地揭开谜底:劳拉的父亲利兰被恶灵鲍勃附体,杀死跟自己有不伦关系的女儿。于是,收视率如潮水般退去。
《双峰》第二季收尾时,随着利兰死去,恶灵附身于库珀特工。延续到最新一季,通过库珀的“罪化”,剧情开始追溯恶灵的源头。对于观众而言,“凶手是谁”的追索结束了,而对于林奇,他的叙述才刚展开。从一开始,他在意的就不是那桩耸人听闻的凶案,他和编剧弗罗斯特真正关注的是男主角库珀特工,在这个人物身上倾注了最大的复杂性。神神叨叨的库珀被赋予独特的性格、开放的思维,是一个被创意和热情驱使的人。这个看起来很不合格的探员,实则能敏感地体察普通人的痛苦,他对人性的局限和无奈有着超过常人的宽容度。
这个善良、善感的人,最终在双峰镇泥足深陷。库珀探案,不是依靠常规情理逻辑,他能通灵,在梦中、幻觉中、时空穿越中,一次次进入神秘的“红房间”,去探究“恶灵”的踪迹和形态。按照编剧弗罗斯特的意图,库珀最终会被封印在“红房间”里,这当然是一个悲伤凄厉的隐喻,也指向《双峰》系列的真正主旨,即欲望的控制和疏堵。
把渗透在生活中的邪恶和恐惧具象为一个“客体”,这在西方传统中是很寻常的创作思路。“恶”的存在如幽灵不散,它可以附身在罪恶的利兰身上,也可以在落败之后,趋附于一个强大、正直的个体。导演林奇以影像为“恐惧”赋形的同时,是为了表达他内心最深的恐惧:邪恶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恶”的界限模糊了,“恶”与“善”如影随形。
就这一点而言,拍到《双峰》第三季的老年林奇,从未远离当年在《橡皮头》里那个悲伤惊恐的年轻人。
然而这已经是2017年。在当下的社交网络环境中,热点的发酵和消解周期都变得很短,被娱乐彩蛋占据大量注意力的观众,再来看林奇借助“小镇故事”反思暴力、欲望和人性,不免觉得太老派也太欠缺刺激性。
至于1990年的观众,他们曾在智力和情感的双重刺激中,建造了一个剧情之外的平行“双峰镇”。这个群体对《双峰》重启的渴望,或多或少地染着乡愁的意味。但是,无论时隔25年重返双峰镇,还是25年前误打误撞创造双峰镇的传说,林奇和弗罗斯特的出发点都是“反怀旧”的。《双峰》并不是一部年代剧,第一季设定的背景是电视剧拍摄时的1980年代与1990年代交接时,然而林奇让画面上的“双峰镇”带着1950年代的氛围,那样一个凋败的内陆小镇,实则是他亲历过的“童年往事”。他对过去是没有乡愁的,“过去”之于他,多则是与权力和暴力有关的噩梦。隔着20多年逝去的时光,当林奇和老搭档弗罗斯特有机会重拾一部“不了了之”的旧作,他们的愿望仅仅是带着柔光滤镜的“旧日重来”么?显然不是。正相反,他把批判的触角延伸到岁月的更深处。
大卫林奇从不考虑“回到过去”,从一开始,“过去”就是他试图认清并且批判的。正是在这个创作的出发点上,导演和创造了《双峰》特色的“粉丝文化”的观众社群,分道扬镳了。
(作者为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