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布罗茨基而言,从他32岁时进入英语世界到站上英语文学界巅峰的不到20年里,他17次造访冬日的威尼斯,无根漂泊的诗人把水城当作了精神伊甸园。在布罗茨基的所有作品里,唯一单独成书的散文集是《水印:魂系威尼斯》,如果《小于一》《悲伤与理智》是杂糅了回忆和评论的万花筒,《水印》则是纯粹情感的结晶体。
约瑟夫·布罗茨基的人生是分成两半的,前半生在俄罗斯,晚年居于美国;一边是俄语诗,一边是英语散文。生活之于他,就像一则玩笑,一首疼痛的讽谕诗。远离故国的诗人,在英语世界里成为散文大师。
1972年,布罗茨基永别故土,32岁的他开始学习英语,1987年他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赢得“美国桂冠诗人”荣耀——这是“白手起家”的天才,寻常人学不来的。这里有个神秘巧合,从他进入英语世界到站上英语文学界巅峰的不到20年里,他17次造访冬日的威尼斯。他可能中了这座城的“魅惑”,把威尼斯视为精神伊甸园。无根的灵魂需要安置,威尼斯成了布罗茨基为自己选择的精神故土。
在他的所有作品里,唯一单独成书的散文集就是《水印:魂系威尼斯》,这本册子像是布罗茨基与威尼斯17年眷恋的结晶。威尼斯在他笔下,每个章节都如初恋缱绻。如果说《小于一》《悲伤与理智》是杂糅回忆、评论、演讲、悼文、公开信的万花筒,《水印》则是纯粹的晶体。
如果把《水印》看作是布罗茨基献给威尼斯的“赞美诗”,这个论断不免简单粗暴,低估了作品的气质内蕴,忽视作家最难得的诗性哲学:诗的气息融入散文,在隐喻的表述中探讨哲学命题。他试图写出“风景的思想”,且时刻自省于“精神写真”。他绝非观光客,而是把威尼斯的风物化作自 己的肉身肌理,“身体吸收城市,而镜子吸收身体”,在流水倒影里,检视心绪意念。
开篇即是寒夜旅人,一个卡尔维诺式场景。作家在等一个女人来接,疲劳和忧虑并没妨碍他自由地移觉通感。嗅着冰冻的海藻气味,乡愁荡漾,他回想起遥远时光里的幸福:“仿佛走进了我的 自画像中。”布罗茨基自认嗅觉太灵敏,无法忍受夏天“人类气味的充分排放”,所以选择在冬日前往威尼斯。当然,这只是他的调侃。
事实上,他渴望冬天这样一个“抽象的季节”。因为此时河水寒冷,游人稀少,在作家眼里,此时水城褪去旅游胜地的实用价值,属于他私人的审美意义由此诞生:他在流水中滤取自身的倒影,“水印”中诞生了新的时间,空间变得不再重要,就像“抵达了某个不可知的、没有意义的地点。”
布罗茨基对水的爱恋,就像依赖着一片金色的温柔乡。水印呈现了威尼斯的魅影:建筑的边角,天际线的轮廓,维瓦尔第的音符在其上掠过。当布罗茨基变成“视觉的动物”,捕捉萃取“美”时,他未尝不意识到自 己正陷落在狡计中——威尼斯是座自恋的城市,“足以把你的心灵转化为水银合金,卸去它的全部深度。”“一个映像不可能会在意另一个映像。”威尼斯在水上已漂浮千年,映照了在此逗留、闲逛的每个人,它不会在意一个诗人的忧愁善感。而布罗茨基享受的正是这份默然与匿名,他的乡愁和想象,他的激情和黯然,一切情绪融化在水纹里。水印是他与这座城的交响乐章:在它的航道穿行,演奏着一份“边缘磨损的乐谱”,翻动着每个小节的页码。
“众多的桥梁、竖框窗户、卡杜奇大教堂的卷曲的冠冕……是它数不清的助奏声部,更不要提贡多拉那小提琴般的脖子。”整个城市“像一个庞大的管弦乐队,有着光线昏暗的宫殿乐谱架,一个永不停息的波浪合唱队,还有冬季天空里星星的假声。”这完全是一种印象主义的写作,就像散文中的德彪西,文字里有莫奈日出般的绚烂光影。
有趣的是,布罗茨基把人物也当“景致”来写。他有种随性的幽默,在通古识今的用典寻章中,露着狡黠“坏意”,也可谓之“毒舌”。他写前来迎接的女子:纤细腰身大长腿,栗色头发杏仁眼,从嘴唇笑意到衣着香水,都不吝溢美。“鉴定结论”则从形而上直奔下三路。而当他爱慕的女子、他的“阿里阿德涅”嫁给了亚美尼亚的“高薪傻瓜”,嫉妒的火焰在他笔下燃烧:“我们不该对被某种浓烈的汁液弄脏的一块精美的蕾丝生气。”他视若明珠的姑娘,到了别的男人怀里,迟早是惨白的死鱼眼睛。有时候,爱真是一种自私、排外、盲目的情绪,挣扎于滚滚红尘的桂冠诗人也不能幸免,他不会祝福自己爱而不得的佳人,他甚至幸灾乐祸地祈盼他们婚姻波折:“我想,他活该被戴绿帽子。”
或者说,这实在是个太直率的写作者。他不屑于掩饰,他只描摹直观而不在笔端说谎。他何其诚实地交代了自己:不是道德家,不是唯美主义者,不是哲学家,只是一个“神经质”的人。于是,我们理解了,他的景物纪行为何总能携着感官富丽,制造视觉震荡和浸没式的阅读体验。他固执地坚信:眼睛是自主的,美是外在的。为此,他付出了代价:“要么是削弱构成我的现实的东西,要么是强迫梦去获得现世的特征”,终了,他在现世或梦中,都是匆匆过客,梦里不知身是客。
只剩下一种痴狂的念想:布罗茨基把自己的威尼斯情结,视作不计回报的本能,即使是梦,也是“闭上眼睛的忠诚”。而这一点,成了布罗茨基写作中最动人的“深刻浪漫”,真正呈现了海德格尔的“诗思合一”。如果世界是一篇大写的散文,水就是它的表现手法——这种本体论的隐喻,恢宏曼妙。诗人对水的爱恋,在于他想把生命个体映照在时间的水流里:
“我们会归之于那个时间的亚得里亚海或者大西洋,因为当我们远离人世许多年后,它们仍储存着我们的映像。”